最后三分钟

作者: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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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罗兰(终)


      凌晨一点五十。

      夜晚的暴雨噼里啪啦的击打着窗户,像无数双手在祈求房屋内的主人让它们进去。房屋里传来了鼾声,声音不大,旁边的女主人似乎习惯了这鼾声,睡的格外香甜。

      床头柜上冒出白光,伴随着震动声。声音吵醒了一旁睡觉的男主人,他不由的埋怨:“谁呀,死人了大半夜打电话。”

      声音带有哀怨,女主人没有说话,但她翻身的动作证明她已经醒了。男主人看了看那个手机号码,他皱了皱眉,随后挂断。

      “谁呀?”女主人见男人没有接,有点疑惑。

      “那老头。”男主人说的时候带有睡意。

      “你爸呀?他半夜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女主人显然很了解他,他俩之间有矛盾,所以男人从来不叫他爸,只是一口一个那老头,那老头的叫着。

      “他能有什么事,犯病呗,再说了,他就算有事,也不应该给我打电话。”

      “那不当时给他配的手机就存了你电话号码嘛。”女主人睡意朦胧的时候说话有点像撒娇。

      当初他俩结婚,为了找老刘头来见证,他们特意去村里找他,路途遥远也不方便,后来女人看老刘头可怜,便给了他一部只有他儿子电话号码的手机,这样子既找他方便,也能缓和他父子俩的关系。

      男人不再说话,鼾声渐起,这时那嘈杂的震动声又来打扰男人的清梦,男人真的生气了,接通电话大骂道:“你有病啊!大半夜打什么电话!”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声响,就在男人不耐烦要挂断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沙哑的像枯叶划过地面的声音:“儿子啊,是我,你爸,我要走了,我要去跟找你妈了,儿子,对,不,起。”

      老刘头最后三个字说的异常艰难,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后,电话旁再也没有了声音。

      男人懵了,刚刚的怨气,还有起床气荡然全无,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用力的拍了一下大腿,一旁的儿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哭了起来,女人无奈只能去哄儿子。

      房间亮了,女人看清了男人,此时的男人呆若木鸡,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手上的电话还在接通状态,可手机里却没有说话声。

      “怎么了,不打了吗?”女人抱着孩子安抚着他。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自己原来的动作,他刚刚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可是那老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冲着电话喊了几声,那边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了?”女人有点紧张,孩子一直哭个不停,她感觉胸口也有些闷。

      男人摇摇头,他想挂断电话,可是刚要按住那个挂断键的时候他停住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这个键按下去,他和那老头之间某种联系就断了。

      他害怕了,他恨这家伙,可是他又想着他,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回忆,尽管少,但也很开心,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吃汉堡,就是这个男人带的。当时村里人不知道什么是汉堡,只知道是两片面包夹着肉,于是他们用馒头代替面包,往里面塞炒好的肉骗孩子说是汉堡。

      只有这个老头,他在城里待过,知道什么是汉堡,暑假时候瞒着妈妈带他来到城里吃到了真正的汉堡。

      那些美好的回忆突然像点燃的烟花一样窜了出来,在漆黑的夜空绽放。男人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些,它们应该像内存里的垃圾一样被封存,清扫。可是现在却出来了,就在这个老头打完电话后。

      男人看了看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外面雨依旧噼里啪啦的打击着窗户,男人觉得窗外有个人在敲窗,频率和声音大小很像那老头。每次自己被妈妈关紧闭的时候,那老头就会像这样子敲击窗户,给他递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男人打开窗帘,窗外什么都没有,雨水沿着窗户竖直的落下,像一道道泪痕。

      “我去一下他家。”男人转过身,心里有点忐忑,他将衣服穿好,拿着那个还没挂断电话的手机,他不敢挂断,索性直接息屏。

      “注意安全。”女人抱着孩子没有办法跟他一起。注意安全,是她对他唯一的要求。

      汽车发动机引擎轰鸣,男人打开雨刮器,开动了汽车,雨水在灯光里的坠落痕迹显得清晰可见。

      男人一边开着车,一边时不时的看着那个未挂断的电话,他心里其实早有判断,现在只差眼见为实。

      老头家的门屋没有锁,也没什么好锁的,谁都知道他穷,家里的条件小偷来了都要给他扔二百块钱。男人很顺利的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一旁的花圃,一株紫罗兰在临时搭建的花棚里摇曳,男人没有过多留意,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证实。

      房间很黑,男人打开手电筒,他记得卧室是在左手边,他费力的摸索着灯绳,终于他摸到了,啪嗒一声,灯亮了,房间依旧昏暗,但对男人来说足够了。

      他猜对了。

      男人拍了拍老刘头的身子,没有动静。他将手指放在鼻前,没有气流划过。他慌了,掀开老刘头那床破棉被,一股恶心的骚味扑面而来,男人怔住了。

      他听说过,人在死的时候会憋着一泼尿,人死了,尿也跟着出来了,现在他完全确定,老刘头,死了。

      他该高兴吗?这个辜负自己,辜负母亲的人渣终于死了,他死的好啊,死的妙啊,人渣就应该有人渣的下场,他这种人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接受油煎之刑。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可怜,手机的屏幕还在亮着,他想把手机拿过来,右手无意识伸进枕头里,他好像摸到了什么。

      男人将它拿了出来,是一本封面发黄的本子,本子下面有些卷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男人打开本子,里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有点像小孩子的字,男人随手翻了几页,原本漫不经心的脸开始变得严肃,慢慢的,他的双手开始发颤,他想往下翻,可是突然他失去了勇气。

      男人转过头看向死去的老刘头,他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眼神不停扫过老刘头的身子,就好像在打量一个外星人。

      今晚发生太多的事了,男人的脑子不知道该思考哪件事,他应该为哪件事先悲伤。他觉得自己好像欠老刘头太多了,他听说过一句话,孩子在等父母一句道歉,而父母在等孩子一句我爱你。

      男人觉得自己欠老刘头的不止一句我爱你,他欠老刘头的太多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自以为是的以为老刘头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自以为是的以为老刘头一直不懂他,不关心他。

      可是,他错了。

      原来不懂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知道老刘头每个深夜是怎么过的,他在孤单的夜里是怎么思念母亲,思念这个对他深有怨言的儿子。他应该像其他老人一样,辛苦一辈子了就应该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他应该被儿子孝顺,然后待在一处比较舒适的房子里安享晚年。

      或许,他还可以一边抱着孙子,一边笑着逗他,或许,他也可以像正常老人一样在傍晚的凉亭下着象棋,拉着家常。

      或许,他可以活的更久,活的更幸福。

      现实之所以叫现实,是因为它是一个肯定句,没有或许也没有假如,老刘头并不幸福,只是因为这个儿子的自以为是。

      他突然觉得,自己欠老刘头一声道歉,欠老刘头一声他一直不愿意喊的“爸”。

      男人喉咙有些哽咽,他的声音有些模糊,突起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终于有了勇气,喊出那句他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说出的话。

      “爸,对不起。”

      声音落下,男人的脸颊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划过,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昏天黑地,他跪在地上,双手扣着炕的边缘,额头贴着手指。男人晃动脖子,额头重重的砸在手指上。

      爸,对不起,一直以来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你别介意,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一定好好孝顺你,你还没有见过你孙子啊,还有你儿媳妇,她做饭很好吃,亲家也说着想见你,你不能死啊。

      一切都太迟了,老刘头永远的闭上眼,他没有听到那一声爸,也没有听到那一声道歉。他死的时候是孤独的,像漂泊在海上的孤舟,被海浪打翻,永远的沉在海底。

      哭声越来越小,男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的双腿已经麻木,他起身坐在上次来时坐的椅子上。

      男人盯着爸爸有些出神,他感觉耳边传来了幻听,好像听到了爸爸在呼喊自己,他回过神四处观望,没有任何事发生,一切都是错觉。

      男人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他的神色痛苦,像是有一千根针扎在自己心上。

      “畜生,你就是个白眼狼。”男人突然怒骂,那汹涌的怒气像火山爆发般喷薄,他压抑太久了,此时的他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再也抑制不住了。

      父亲死了,你满意了吧?你就是个刽子手,不,你比刽子手还可怕,你用愧疚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你以为他是个人渣,可事实呢?你就是自以为是,你的自以为是害死了你爹。

      当初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你还发誓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父亲的样子,你现在想想,你觉得你能做到他的千分之一吗?抽着烟喝着酒,抱着老婆,睡在舒服的席梦思床垫上,你在做着一切的你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爹啊,你的爹在一间破房子里,盖着破棉被挨冷受冻呢!

      抽着比你爹贵的烟,却扛不起你爹所扛过的责任。你以为你会是个好父亲,你会关心自己的孩子,爱护他,现在怎么样了?孩子的哭声很吵吧,孩子换纸尿裤的时候很臭吧,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理解,你怎么可能当一个好父亲。

      男人不停的怒骂着自己,屋外的雨声依旧是噼里啪啦的,伴随着男人的怒骂,显得异常可悲。

      傅灵一大早就起来了,准确的说,她这一晚都没有睡觉,眼袋鼓鼓的,上面还有黑黑的烟熏妆。

      沈思敏看起来倒没什么事,依旧那么精神,也是,沈思敏比自己想的开,估计也没那么的矫情。

      傅灵是这样子想的,可是她不知道,沈思敏也一夜没睡,为了不让她看不来在脸上化了点妆。

      她们来到老刘头门口,黑色的桑塔纳停在屋外,上面的雨水证明了车主一夜未归。

      傅灵她们走进去,男人已经为老刘头换上了新衣,那是女人给他买的,她上次就让男人给他带过去,可是他没有交给他,现在交给他了,他也看不见了。

      “你们来了,家里虽然旧,但是有打扫过的痕迹,那时我就知道有人在照顾他,谢谢你们了。”男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那是嗓子使用过度的后遗症,他的眼睛肿肿的,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

      “你怎么来了?”傅灵对他的出现很意外。

      “我爹,给我打了电话,他最后一句话是和我说的,他说他对不起我,现在要去找我妈了。”

      男人的话让沈思敏她们有些惊奇,老刘头已经失明了,他是怎么给他打电话了。

      她们沉默了很久,她们无法想象,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老刘头一遍又一遍的打开手机,翻开电话簿上唯一一个但是自己却又不敢打的电话,长时间的重复练成了肌肉记忆,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拨通键,直到自己要死的时候,他才按下那个拨通键。

      男人拿出那本泛黄的本子,递给她们:“这个是,我爸的日记,他有记日记的习惯,里面记着一些他难忘的回忆。”

      傅灵小心翼翼的翻看日记,页面枯黄,感觉一碰就破,她细细读了起来。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晴晴,这是我遇到你第一天,你知道吗?我打一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你愿意陪我说话,不嫌弃我长的难看,你总是那么有耐心,我总是在想,要是我能娶你该多好啊。”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我结婚了,新娘是晴晴,我们得到了家里的祝福,晴晴也很开心,她脸上的雀斑像芝麻,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尤其是她笑的时候,为了让她多笑我一定要努力赚钱。”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今天儿子生了,医生说他太轻了,晴晴的奶量不够,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二零某某年某月某日,老婆子,对不起,你跟我受苦了啊,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让你死的时候身边都没个伴,孩子不理我,是应该的,这是我的罪啊。””

      傅灵翻着翻着,她觉得眼睛有什么东西掉落,她摸了摸眼睛,原来是眼泪,她不敢再看了,将本子还给男人。

      男人将本子放进怀里:“这几年,我一直错怪我父亲了,我就像个人渣一样,吸食完他的骨髓又把他关在牢里。现在他走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男人说的时候眼睛有泪光闪烁,他来到父亲身边,想要将他抱起,在贴近老刘头脸到时候,男人停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他想亲吻恋人一样吻着老刘头的额头,轻声的说了句:“爸,回家了。”

      男人将老刘头抱起,好轻啊,跟羽毛一样,他印象里男人一直是高大威武的,有点像超人,他永远充满力量,他记得当时老刘头单手就能把他拎起,让他在自己手臂上荡秋千,可是现在的他,除了骨架就是皮,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矮小瘦弱了,男人不知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儿子都失职。

      原来,愧疚真的会杀死一个人。

      男人将老刘头带了回去,现在该愧疚的是他了。

      傅灵来到花圃,花圃上紫罗兰开出了花,紫色的花瓣如同艳丽的裙摆,芳香的气息包裹着整个老屋。

      沈思敏将花裁下,笑道:“走吧,该去完成最后一件事了。”

      墓地里,一块大理石墓碑上写着“慈母王晴之墓”,墓碑上写着很多人的名字,却没有老刘头。

      沈思敏将花放在墓前,双手合十祈祷着。等结束后,傅灵缓缓地开口说:“这个不是紫罗兰吧,紫罗兰花期少说要三个月,这个太快了。”

      “万一是奇迹呢,爷爷种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可偏偏今年有了,这不是奇迹吗?”

      “奇迹?那是说给鬼听的吧。”傅灵不屑的说,“算了,我跟你费什么口舌,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傅灵打开浏览器拍照识物功能,她将花的照片传上去,不一会手机弹出来搜索结果:

      紫罗兰,十字花科植物,二年或多年草本植物。

      花语:永恒的爱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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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紫罗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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