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兼雨

　　元旦晚会之后，整个学校就陷入了紧张的期末考试中。

　　考试一结束，除了高三以外，师生们都迎来了为期一个月左右的寒假。

　　几乎所有人都期待着假期，而齐简却是那个例外。
　　特别是春节，这种必须走亲访友的节日。

　　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愿意跟随父母回到那个“精英”聚集的老家。

　　他用缄默与父母抗争了整整一学期，并打算继续抗争下去。

　　父母似乎是迎战了一般，在面对他时也是同样的默不作声。
　　他们想着，只要他不再张口闭口都是篮球，只要他的成绩没有下滑，他们就可以陪他耗着，看最后到底是谁先沉不住气。

　　因此，父母在见他没有收拾东西跟他们回老家的意思时，也没有强迫他，只是在出门后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之后，他第一次一个人在家过完了年。

　　他记得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爷爷都会煮一大锅汤圆当早饭，每人碗里是双数的汤圆，说是这样吃了，才会团团圆圆，好事成双。
　　而这次，他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开着电视放着重播的春节晚会，听着电视里相声演员口齿伶俐地说话声，心里一阵落寞。

　　他突然就觉得没有意义了。

　　一个人在家过年没有意义，跟父母作对没有意义，一边学习一边参加篮球队训练没有意义。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梦想是个屁，找工作挣钱才是他的未来。

　　这样的想法一直到寒假结束也没能从他脑子里消失。

　　他变得更加阴沉了，连老师都能看出他的不对劲，接连找过他几次，在他保证绝对不会影响学业后，才终于放过了他。

　　开学以来，他一次也没有再去过被他划为私人领域的小花园。
　　直到有一天，与小花园密切相关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才像是刚刚记起有这么一个地方似的，久违地踏了进去。

　　那天是星期一的中午，他吃完午饭回到教室，正打算趁着午休前把上午留的物理作业做完，就听到门口有人喊他。

　　“齐简，有人找你！”

　　他抬起头看过去，视线一时有些模糊，于是戴上了不久前刚配好的黑框眼睛。

　　他不习惯戴眼镜，也没有特别近视，只不过为了能把黑板上的字看清楚，才不得不配了一副眼镜。
　　除了上课以外他都不怎么戴，也丝毫不影响日常生活，但今天却由于写了一上午的题，让他眼睛有些酸痛，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所以当他听到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戴上眼镜想看清来人是谁，值不值得自己浪费宝贵的时间去与那人周旋。

　　戴上眼镜后再往门口望去，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他皱了皱眉，感觉她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齐简学长，你好！”
　　那女生见他向自己看了过来，就兴奋地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这声音比脸更熟悉了。

　　他起先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出去，可见对方都主动招呼了自己，忽视掉也显得太不礼貌，于是他没办法，只好放下笔，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他面无表情地靠近门口时，才发现那个女生的身后还藏着另一个女生。

　　也正是看清了那另一个女生的脸时，他才想起这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几个月前的回忆涌入了脑海。

　　他认出了后一个女生叫林偏，门口的女生叫杨佳。
　　他记得她们的名字，却并不知道具体的写法。

　　走近了门边，他的目光才从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儿身上移开，看向了杨佳，语气有些冷淡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杨佳把手里装着一杯奶茶的袋子递给他，说：“这个给你。”

　　齐简没有伸手接，而是问：“什么？”
　　杨佳又把提着奶茶的手朝他面前伸了伸，说：“奶茶呀，送给你的。”

　　齐简：“为什么？”
　　杨佳：“因为我想要你的Q/Q号。”

　　女生如此直率的性格不仅使齐简愣了一下，似乎还把她身后的朋友给吓到了。
　　只见林翩用左手拽了拽杨佳的衣袖，似乎是让她别这么直接。

　　齐简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才发现她的右手上拿着一支笔和一叠粉色的便利贴。

　　低着头的女孩儿似乎是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视线，于是把头稍稍抬起来了一些，瞥着目光看了他好几眼。

　　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有一些好笑，他便看着她的脸，微微地笑着。

　　林翩瞥见了他的笑容，才把先前那副像是见到什么坏人一般的胆怯神情收了起来，紧攥着杨佳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杨佳见他笑，则是以为自己有了希望，便赶紧说：“齐简学长，你把你Q/Q号给我，然后收下这杯奶茶，我俩都不亏，是不是？”

　　齐简闻言，笑意更甚了，说：“这是什么买卖么？”

　　杨佳：“你要这么说也行，反正我就是想要你的Q/Q号，你就给我吧。”
　　齐简听她这种任性的语气，笑意淡了些，眉头也再一次皱了起来。

　　不过他在做出这个表情的下一秒，就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

　　杨佳高兴地拽住林翩的双手，低声尖叫了一声，然后松开她，说：“林翩，快把便利贴给学长！”

　　林翩被她拽得不知所措，闻言后才恍然似的“哦”了一声，在她松开自己的手后，连忙把便利贴和笔递给面前的男生。

　　齐简伸手接过，碰到了林翩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传来，女生还没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却仿佛碰到的不是手指而是火焰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

　　他把便利贴抵在门边的墙上，取下笔头，在便利贴的第一页上写下了自己的Q/Q号。
　　可不知怎的，他握着笔的那只手抖个不停，使写下的字难看到了极点。

　　他的字在严格的家族中都能得到一致好评，此刻却歪歪扭扭的，与“好看”二字毫不相干。

　　写好后，他把笔和纸递给林翩，杨佳却抢先一步抬起手接过：“谢谢学长！给，奶茶。”
　　说着把另一只手提着的奶茶又往他眼前递来。

　　他低头看着那杯奶茶，没多想便接了过来。

　　杨佳又说：“那我们就不打扰学长了！学长你好好学习，加油加油！我们就先走了，再见！”
　　说完就拉着林翩走了。

　　齐简杵在门口看向她们远去的背影，耳边传来逐渐减弱的声音。
　　“你刚拽我干嘛啊？”
　　“他语气太凶了，有点可怕，我还以为……”

　　在听不见声音后，他才转过身，正想朝自己座位走去，就听坐在门边、刚刚喊他的男生打趣他道：“哎哟，我们齐男神又被女生表白了。”

　　齐简瞥了他一眼，把奶茶放到他的桌子上，说：“你喝吧。”
　　他高兴地拿过奶茶，说：“好嘞，谢谢男神。”

　　齐简骂了他一句“滚”，就径直走向了座位。

　　坐下后，他拿起笔正想接着做物理题，可看着握着笔的手，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刚才的颤抖，以及引起这颤抖的那温热的触感。

　　他突然又觉得，颤抖的好像不只是他的手，还有他的心脏。

　　他的心跳似乎比往常更快了些。

　　导致这种结果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自己对那女孩儿产生了……

　　他摇摇头，又凝了凝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试题上。

　　这天下午第四节的自习课上，由于那两个女孩儿的出现，让他想到了小花园，于是便久违地翘课溜了过去。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那里又一次遇到了那两个女孩儿。

　　当时他躺在长椅上睡觉，却并没有睡得很深，下课铃声刚响起时他就被吵醒了。
　　不过他仍旧闭着眼睛，没有起身的打算。

　　就在他差点再次陷入睡眠中时，耳边就传来了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他就猛地睁开了双眼，心脏又是一阵剧烈地跳动，呼吸却骤然停止，许久才缓慢地进出着气息。

　　他听着女生们的对话，那对话内容使他逐渐冷静下来，最后竟让他陷入了沉思。

　　“林翩，你说得真没错，我跟我爸妈谈过之后，他们真的同意我学跳舞了！”
　　“对吧，能跟家长聊开的话，很多事都能解决了。”

　　“不过我爸还是不能理解我，要不是我妈也跟着劝他，他也不会同意。”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不是所有大人都能听进去孩子的话，就像孩子也听不进大人的话一样，都是相互的。”

　　“嗯嗯，这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林翩，你真的太厉害了，简直是我的人生导师！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天天跟他们吵架。你说你以前也这样过，你以前也是因为想做什么事情不被你爸妈答应么？”

　　“我不是因为想做什么。我跟他们闹矛盾是在我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脾气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我……”林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脾气有点怪，可能是因为我弟弟的缘故，我有些埋怨我爸爸妈妈对他比对我好，就跟他们闹了矛盾，很长一段时间不理他们，后来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家庭氛围，我就主动找他们谈心。我们四个人开了一个家庭小会，聊开之后，也就互相理解了对方，关系不仅缓和了，还比以前更好了。”

　　“这样啊。”
　　“嗯。所以你跟我说了你家里的情况后，我就觉得你可以试试跟他们聊聊。我一直这样想：你爸爸妈妈既然爱你，那肯定也会愿意听你说心里话，也会选择理解和尊重你。与其一家人互相伤害，还不如坐下来把话说开。”

　　“说得真对！上次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想着，我先跟他们谈一谈，赌一把，如果谈崩了，我也就看透了他们对我到底是真的关心，还是只是把我当做他们的附属品，如果是附属品，我就反抗到底，反正我就是要去学跳舞，就是要考艺术学院，就是要当舞蹈老师！不过幸好，他们还是在意我的。”

　　“杨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舞蹈老师！”
　　“那当然！”杨佳说完，又问，“那你呢，你有什么喜欢的？有什么梦想吗？”

　　林翩见话题突然转向了自己，结巴着说：“我……我没有什么梦想，也没什么想做的。”
　　“怎么可能？一点想做的事都没有？”

　　“没有。”
　　“那你将来呢？你想将来做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

　　“骗我吧？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就一点儿也不跟我说？”

　　“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我真的没什么想做的，所以我很羡慕你们这种有梦想的人，我也喜欢看着那些为梦想欢笑和痛哭的人，我觉得特别特别美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和能做什么的人，真的太厉害了。可是我不行，我没有梦想，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不过……”

　　杨佳催促道：“不过什么？”
　　林翩依旧有些犹豫：“我想……”
　　杨佳心急地说：“想什么？说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林翩终于说了出来：“我想考Y大。”

　　“Y大？”杨佳笑了起来，说，“我不是嘲笑你哈，林翩，我只是想到你今天刚发下来的英语卷子才九十几诶，这个目标会不会太高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林翩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杨佳，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追求了，虽然这算不上梦想，但我还是把这当做我的梦想来看待。”

　　“那行啊，既然你觉得你可以，那我也没什么意见，”她拍了拍林翩的肩膀，说，“我会给你加油的！”

　　林翩笑了笑，说：“谢谢你。”

　　杨佳看了看时间，说：“我才是要谢谢你！走吧，人生导师，现在食堂人应该不多了，我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说了我的想法而已，真正做成功的是你自己，你感谢你自己就行了，不用感谢我。”

　　“哎呀，你就别拒绝我了，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走吧走吧！”
　　说着就把她给拽走了。

　　她们说话的整个过程中，齐简一直维持着躺在长椅上的姿势，静静地听着。
　　他看似是盯着天空发呆，实则却是由于她们的对话想到了自己的情况，在心中思索着。

　　跟父母谈心？

　　他冷笑了一声，否定了这个思考后的结论。

　　他们是不会理解他的，因为他的父母哪里存在真正地关心他？
　　他只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罢了。

　　还是一个劣质的附属品。

　　梦想？

　　他想到自己为了跟父母较劲而放弃的篮球，又是一声苦笑。

　　很遗憾，他不是她口中那种为梦想欢笑和痛哭的人。

　　可随即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幼稚得可笑。

　　他看似在反抗，实则是以一种懦弱的方式在向父母妥协。

　　凭什么要以放弃篮球的方式来向父母证明他就是一个考不到年级第一的劣质品？

　　他笑了，这次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释怀的笑。

　　他的确是一个劣质品，却不再是父母的附属品。

　　这么想着，他感觉他找回了自己，找回了最初那个与“迷茫”二字毫不相干的自己。

　　在她们走后，他站起了身，往下看她们远去的背影，直到她们完全离开了他的视线。

　　突然，他的余光瞥见了在她们待过的墙边放着一本书，书上压着那叠熟悉的便利贴和那只笔。
　　显然是被那个叫林偏的女生遗落下的。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下去，拾起那本语文必修二的教材，翻开了扉页。

　　在扉页的右下角，规规矩矩地写着两行字。

　　高一三班
　　林翩

　　原来是翩翩起舞的翩。

　　他又想起了元旦晚会上，在月光与聚光灯的交接处，那个一袭红裙、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女孩儿。

　　接着，他撕下了一张便利贴，写上字后，贴在了书的扉页上。

　　纸上写道：

　　很抱歉听到了你和你朋友的对话，我并非有意，但你的话点醒了我，我忍不住想来对你表达感谢。
　　你说你喜欢有梦想的人，喜欢为梦想欢笑和痛哭的人，你说你没有梦想，可我想说，大学梦当然也是一种梦想，你也能为你的梦想欢笑和痛哭。
　　要相信，只要你愿意为之而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
　　祝你成功考上Y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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