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转人

作者:叶鸣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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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号


      收:杨泉,189*****转3040,XX市XX区XX镇XX村泰元园6巷49号
      面单备注:无
      这一串文字来自于我年二十五当天拍下的照片,热敏纸打印出来的面单地址以及条形码已有些褪色,依稀能辨别出打单日期是2024/08/10 10:38,秒数的位置显色大褪,只剩两个残点。
      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间是2025年1月24日,也就是说,这个快递放在这个地方最起码超过四个月。
      地址上所写的泰元园6巷49号,位于村子最末端,那一片建筑都是连绵的平房,偶有二层小楼,穿插其中。
      找到49号,颇费工夫,诚然这也是我出生的村子,可这不意味着我对村里每一条路,每一栋房子里住了谁,都了若指掌。我的认知范围,不过是自家门前门后两三条巷子罢了。
      等我依循着巷道两旁斑驳不清满是铁锈的门牌号找到49号,已是下午四点钟。
      那是一栋非常古旧的二层楼宇,外立面铺设碎彩玻璃作为装饰,二楼的阳台围栏仍是旧样式,远远瞧过去,就像是围栏顶与阳台地面间摆放了一排细长的镂空花瓶。
      一楼的门的是椭圆顶拱门,门面极小,仅能容一人通过,半开的木门上老式的圆环把手生满了铁锈。
      我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再推开木门。这栋建筑仿佛是骑楼与四点金的合体,却受限于面积,原本是前厅的地方只有两米宽,左侧设了一间厕所。
      稍稍往前几步,探出头去往上瞧,天井投射而下的几缕阳光,却不刺眼,似乎连阳光进入这个空间都会变得阴柔。
      小且窄的水井静静地伫立在天井右下角的位置,潮湿暗绿的苔藓爬满了井身表面,又似以井口为端点,从四面八方延展出去,直到把为了便于排水而特地下沉的中空水泥地铺成一方绿池。
      我愣了愣神,又看了看自己那双高度足有五厘米的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嘎吱嘎吱的声响从脚底传遍了全身。
      不必怀疑,此处绝无他人居住,活着的人不可能住在这里。
      我的眼睛望向了前方,后厅大门敞开,黑洞洞的后厅并不受阳光照拂。那里有人,那里没有人,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好事。
      我没有继续往里头走,我内心的胆怯战胜了我的好奇心,可我的好奇心又未完全熄灭。
      第一次失败后,我为了给自己壮胆,又找了一个搭档,像我这种宅居在家不常出门的人,实际上没有什么朋友。
      表妹舒淩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搭档,我告诉她,我找到了杨泉二号的家,而且发现她生活在这里的痕迹,让她跟我一起去看看。
      前面那句是真的,我向村委会的老头确认过,后一句是哄骗,我根本没进去里面细看情况。
      面对我的邀约,电话那头的舒淩一开始显得犹豫不定,我便挂了电话,等待她回我微信。
      约莫是当天20点左右,舒淩给我发了信息,又说她一定会来,甚而要求我不要在她之前就跑进去,一定要等她。
      大年二十八,我与舒淩二次造访泰元园49号。
      矗立在建筑群中的那栋二层小楼,似乎仍保持着前几天我造访时的模样,不过是几天而已,又会有什么变化。
      泰元园49号的房子的布局是一个正方形内以十字划分出来的四个区域,以进门者的方向为参照,右下是前厅与天井,右上为后厅,左下为包含了厨房的饭厅,左上则为卧室。
      前厅窄窄一片,左手侧建了一个小小的厕所,门半掩着,推开发现里头堆叠了几个快递箱。总共大大小小有十一个,还有一些包装垃圾,也堆叠在一起。
      大概是屋顶漏水的缘故,快递箱都泡了水,致使面单粘连,信息模糊,仔细辨别收件人一栏似乎都是杨泉,时间跨度则是在2022年到2024年期间,详细的月份日期则是完全看不清了。
      两人随后走进了幽幽暗暗的后厅,与现今流行的设计不同,老式住宅中承担客厅功能的后厅,往往也会装上双开木门。此时门户大开,两扇门板靠在墙后。舒淩走在我前头,进门后便拉开了门板,按下门后的电灯开关。
      年久未换的灯管发出幽幽的白光。那片令我心生惧意的黑暗不存,我终于得以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看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痕迹。
      这里显然无法吸引蟊贼光顾,厚积的落灰随着我们二人脚步挪动而在空中跳起了舞。
      自然,也与我想象中情景毫无关联,普普通通的布局,普普通通的生活痕迹。
      白光下,这间占地约二十平的客厅布局一目了然,贴近左边墙面的地方摆放了一张三人位的皮沙发,皮革已经开裂,贴近后墙的位置则是两把木制方椅,木质方椅似乎曾被猫狗抓咬,参差不齐的毛刺令人怀疑其可作为某种酷刑工具加以使用。
      皮沙发前则摆着长茶几,茶几上的茶具老旧,崩了口的小茶杯歪斜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来客。
      客厅右手边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下方处则摆了电视桌以及一台老式电视,目测尺寸二十一寸,彩电。能马上看出来也得益于我们家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用着同尺寸的彩电。
      电视摆放位置对着左后方,是一个不管坐在木椅上还是坐在沙发上都可以看电视的好角度。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摆放在电视机上面的相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凑了过去,拂去上面的落灰。
      那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中的女性自然是杨泉,照片中的另一个人,是一个男性,男性面部两道眉毛粗浓惊人,于是其他五官便显得寡淡无味,简单点讲,相貌平平。
      我完全不认识这个男性,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说社交活动是一种人类立足于世上所必须进行的扎根行动,那我只是一棵随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病树,羸弱的根系附着在薄壤上,难以与其他树木的根系互相缠绕。
      正如前言,我常常不自觉地盯着她看,其范围仅限于学校。我对她学校以外的生活一无所知。
      塑制相框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其存在年份也许比照片本身更久远,稍稍用力,相框边角簌簌地落下来黑色雪花,一种卡拉卡拉的声响从相框中发出,照片与相框底间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
      我掰了掰相框,直接将照片拆了出来,一颗褐色扁圆形的种子夹在其中随动作跌到地上,显然在此前就是这颗种子在相框中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
      相片的背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2015年5月31日’字迹娟好,倒是与杨泉二号的形象相符。
      瞧了瞧背面,又翻到正面。
      照片中的两个青年男女正站在村庙前面,村庙成为了照片的背景板,庙墙上的麒麟浮雕仿佛也在看着镜头。
      “阿妹,你是前年毕业的吧?”我向着一进入客厅就坐到满是灰尘的木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舒淩发问。
      “是去年。”
      “不,我是说按国历算,是2023年毕业的吧。”
      “对。”
      这张夹在相框里的照片,拍摄时间在杨泉二号转入舒淩所在的中学之前。
      我走到了一楼的卧室,一楼的卧室显然是夫妻使用,猜测是杨泉的父母。
      老旧的梳妆台以及实木衣柜一齐靠在右侧墙面,左侧墙面上贴着几副风景画,老式眠床挂着白纱帐,后墙凿开的窗口向内投射光线。
      梳妆台内的物品不多,仅有的一罐玉兰油产自十多年前,早已过期,衣柜内的衣物挂满,都是冬季衣物。
      似乎在告知我们,这间屋子的主人离开这里时,是某个冬季。至于一些夏季的衣物,则都塞进了编织袋,扔到了床顶上。
      至于厨房,垃圾桶内倒是没有厨余,只套着一个空空的红色塑料袋,只是打开那台三门电冰箱时,恶臭迎面扑来,内里的食物早已腐烂到看不出原本模样,烂泥脓液从开启的冰箱里涌出来。
      强忍着不适,伸手往里拂了一下,冷气与恶臭经由动作冲到我脸上,令人不由得胃液翻涌。我又转身向一旁的厨房走近,稍稍旋转开煤气阀,用力扭动煤气炉,火焰腾地一下跃了出来,再抓起调味罐一类的,生产日期是2023年。
      “太奇怪了,时间对不上。”
      我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因为此时此刻的舒淩还坐在客厅里,说好的两个人一起来看房子,她却似乎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自从进来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回到客厅,走到舒淩身边,晃了晃她,开口问道。
      “没事吧?”
      她摇摇头,说了一句没事,又鼓起笑脸,问我。
      “你发现什么了吗?”
      于是我将我的疑惑讲了一遍。
      “衣服玉兰油,相片,都像是十多年前的遗留,煤气炉的型号以及冰箱的型号却是近几年的产物,堆叠在厕所里的快递日期也是近几年的。最重要的是,那个小快递的时间是五个月前。”
      “有没有可能就像我几年前说的,只有杨泉一个人回来住了。那间卧室看起来是她父母的吧,她父母没有回来住,很正常。”
      “可是现在,她不见了呀,而且是在冰箱里有东西的时候走的,简直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舒淩听完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又问。
      “五个月前的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啊,不一定是她自己买的东西。这点也很奇怪,如果是一个人买了东西给她,在没有收到她对礼物的回复时应该会觉得不对劲吧。”
      “那果然她那时还是活着的吧,那东西是她自己买的。”
      “也许?”我不置可否。
      我的无心之言让舒淩变得积极起来,她竟说要跟我一起上二楼再看看。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得积极的真正原因,当时的我只一味地觉得也许是我同她讲的奇怪之处激发了她的兴趣。
      二楼的布局与楼下基本一致,只是天井位置没有封顶,围绕着天井形成了一条回形通道,内口以栅栏围之,外口则是实墙,在靠外一侧开了一个门,通往窄长的阳台,在靠左的一侧也开了一个小门。
      左侧所对位置正是楼下的厨房兼饭厅,靠向后方的位置则是一间用红蓝塑料布盖着了门面的房间,底部的石条门槛有细嫩的枝芽伸出,像几条爬行的蛇匍匐在地上,试图继续往前攀延。
      虽然是相似的布局,却因为那层红蓝塑料布而看不清内里,我不由得对红蓝塑料布后的房间内景感到好奇。就在我准备走过去扯下红蓝塑料布时,舒淩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有些紧。
      “怎么了。”
      “没什么。”
      舒淩搪塞我,却仍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发现她的面色煞白,眼睛紧紧地盯着红蓝塑料布。她攥着我的手变得又冰又凉,那时的舒淩身上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古怪的气氛,那种古怪的气氛似乎要藉由这只冰冷的手传染到我身上。
      簌簌刺啦的声音代替了我的问题,舒淩拉掉了盖住门面的塑料布。
      关于我们之后所看到的景象,我无意故弄玄虚,我所看到的景象如果仅仅依靠我的记忆,我的眼睛,我是没有办法讲清楚的。
      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通过拖拽放大,我后来把我所拍到的照片发给我从前的同学看,绝大多数人沉默,并未回复我的信息,当我再次发送那些照片,界面已经是亮起了感叹号。
      我被删除了好友,这也是很正常的反应。我那孤僻无趣的性格注定不会给人留以深刻印象,碍于班级活动或者其他原因才加的好友,估计连备注都没有改过。
      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无缘无故给发了一堆照片,照片内容大同小异,依稀能辨别出大概是某种植物的根系,某种植物的枝叶,除此之外,似乎再也不能看出什么,恐怕也只能认为发照片的人是个疯子吧。
      虽然我用了绝大多数这个词,实际上存于列表里,且我还记得的人只有五位。当时在这五个人中,有一个人回复了我,我印象中这个人似乎是杨泉二号曾经的同桌,其回复内容也不如我意。
      她只是认为发送那些照片的人是盗号者,说要举报我这个号。我不断声明我并非盗号者,并将我与舒淩进入杨泉二号家里所见种种一并告知。我那种需要得到他人认同我所见所闻的迫切反倒令她觉得我确实是个该死的骗子,虽没有将我直接删除,却也加入了黑名单。
      看到这里,大概也明白我所说的那些照片拍到的是什么东西了,是树,一棵挤满了整个卧室,将根系紧紧地扎入了楼体的树。
      我只能用挤满这个词。
      入眼处密密麻麻的气生根将楼层内部完全裹住,头顶还未落地细小的须根拂过来者的面颊。
      手机的手电筒灯光实际上并不能让我们直接看清多少,即使不能看清所有,这眼前景象已是让对卧室情似乎也令舒淩也感到毛骨悚然,她的手机直直摔落进盘虬树根里,屏幕朝下,手机电光筒朝上,给呆立原地的她打出一层扭曲又浅淡的阴影。
      像是被那道灯光惊醒了般,舒淩忽地扎进了密密麻麻的气根,从我的角度看来,就好像是在那一瞬间,舒淩被这间卧室吞没了。
      我大声呼唤舒淩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试图寻找光源,这里太暗了,暗到我不敢直接冲进去。
      紧贴着大门一侧的墙面,手背擦过粗糙潮湿的树根,在狭窄的缝隙中摸索,终于在一个与我齐肩高的地方摸到了开关。扎入插座缝隙的树根造成了阻碍,一时之间无法将其直接按下,急躁与恐惧让我使出了平时难以想象的力气,我将整个身体往前压,就好像要把体重也加到力气上,我在那一瞬间听到了清脆的啪响,是两声。
      一声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一声是我的脚拇指脱臼的声音。
      太过用力,没有注意到穿着拖鞋的脚被夹在结实的树根夹缝里,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压的时候,我的脚也高高掂起,就此脱臼。
      当时的我并没有感到疼痛,疼痛是在我脱落了那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后才到来的。也许还有别的因素,譬如舒淩在灯光打开片刻后发出了那声刺透我耳膜的尖叫。
      “怎么了?”我听到声音后马上回头,一边呼喊,一边举着开了手电筒的手机。
      房间的灯确实开了,可这里的气根与树茬枝叶实在是太密集,那条悬于卧室右侧顶部墙面上的白炽灯管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也不过是令这间卧室出现了点点斑光,不过总好过没有。
      我凭借着那点光亮生出了些许胆量,如同舒淩一般扎进了气根所形成的幕布里头。
      腐朽带着泥土气息的潮气侵入我的鼻腔,我那时感觉自己不像是进入一间房间,而像是进入了谁的身体内部。无数的气根抚过我裸露在外的身体,不知是蜥蜴还是老鼠踩过我的脚背,一跃而过。
      我没低头看,与其说是害怕看到什么,不如说是怕看不到什么,我总觉得在气根后像是藏着许多东西,就在这一刻,或者是下一刻,就会在密布的气根中显露出它们的脸来。
      这种感觉毫无来由,我一边继续呼唤舒淩,一边拨开密密麻麻的气根,在我不知是第几次拨开气根往里走时,似乎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穿梭过细密的气根传进我的耳朵里,内容便变得模糊不清。
      事后我问过舒淩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对此已经毫无印象,只认为也许是她无意识中的呢喃。
      在层层气根遮盖下的房间中间,昏黄的光线如同宝石落在树身上,也落在舒淩身上。
      那棵占据了整个房间的树,细密的树根之网似乎分不清上下左右,连天花板上也爬满了根系,可那棵树的树尖尖似乎还能分得清,于是一路往上长,长到已顶破了二楼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蛛网般裂开的缝隙便挤入了阳光。
      舒淩一动不动地坐在树身旁,就像是另外一棵树。
      “妹,阿妹。”我呼唤着,声音也变得极低极细,我那时不止害怕树影中出现的东西,我也害怕舒淩。
      这间房间以及进入房间后的舒淩,给我的感觉都不正常。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先出去喊人来拉走舒淩时,舒淩似乎终于听到我的呼喊。
      “姐,在这里。”
      “什么?”
      我一边说话一边接近她,随着距离的缩短,我看清了舒淩现在的模样,她散乱着头发,发绳似乎被树枝一类的东西勾了去,面上沾着黑绿色的污垢,浅灰色羽绒服的两条袖口也满是绿霉。
      重复的话语再度响起。
      “姐,就在这里。”
      “什么,到底什么在这里?”
      舒淩侧过头去,眼神望向了树身,我跟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于无声之中得到了答案。
      我说过,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通过拖拽放大,其中,也包括那张脸,那张,属于杨泉二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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