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

　　宋卢生毒解苏醒的那日，元家被言官在朝上围攻。蔺阳虽是被元朗摘了出来，但仍旧有御史弹劾。

　　弹劾的罪名不是夜犯宵禁，而是结党营私。

　　“定北侯府与晟王府并不同坊，晟王殿下如何能在深夜偶遇元世子，一路劝阻人来到宫门前？”

　　“本王那日读太公《六韬》，对《文伐》一章有不解之处，便请了元世子来府上推演沙盘解惑。”蔺阳拿半真半假的经过答，“世子午后便来了，不过时间耽误得有些久，推演完时已过了中夜。本王本要留世子歇一夜，不料定北侯府突然传信来说侯爷病了。”

　　那时，霖祐帝端坐龙椅，面上不显什么神情，听他们骂了许久，才望向跪在阶下的蔺阳，笑着说：“他尚未及冠，结什么党？”

　　“陛下说完那句话，”李恪随手从四格果盘里拿了粒花生，放在手心揉搓，“臣才替殿下松了口气。”

　　“父皇今日高兴，”蔺阳斜斜歪在椅上，手中捏着一柄象牙雕花折扇不住开合，“御史台得以阮钰为首的内阁示意，以夜犯宫禁的错，问外戚干政的罪。虽有些墙头草还没有站队，但此时帝心所向的，没有那么难猜。”

　　被唤做“墙头草”的李恪感叹道：“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元家此次——”

　　“元家此次怎么了？”

　　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掀帘进了包厢，接着李恪的话问。那人头戴儒巾，穿着一身青色襕衫，外披乌色素面鹤氅。他面如冠玉，清隽眉眼含着笑意，掀帘、落座，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他进门那时大戏刚开，鼓敲锣响，人声鼎沸，戏台帷幕缓缓拉起。

　　来人都坐到椅子上了，李恪才缓过神来，朝他道：“元二公子。”

　　曾经的西北大将军元定方生有两子，长子为定北侯元维，次子为元络，现外放任豫州刺史。元澈为元络嫡长子，小元朗八岁，在家中行二。

　　“李大人近来可好？”元澈落座后先抿了一口热茶，“年关将近，听闻近几日哪里都在向户部要钱。”

　　李恪尚未答，蔺阳先顶了回去：“元二公子没有官身，这是从哪里听闻？”

　　元澈仍在笑，他放下了茶杯，说：“国子监太学生本就有议政之权。”

　　蔺阳“哦”了一声，“唰”地合了扇子，也朝他挤出一个笑：“贵妃娘娘说元二公子近几月忙着温书备考，叫我们不要打搅。”

　　“树欲静，风不止。”元澈侧耳听了片刻台上所唱，微微皱起眉，“如今黎阳风起云涌，元家正身处漩涡中心。我尚未入仕，却也得受着八面来风。”

　　今日唱的是《失空斩》，排在最先的是《失街亭》一折，此时台上诸葛亮正在唱：“两国交锋龙虎斗，南征北勦几时休。”

　　蔺阳知元家人都不爱听这个戏。也是巧了，他没安排，但元澈偏偏碰上了。

　　蔺阳问他：“元二公子是从定北侯府来，还是从国子监来？”

　　元澈知晓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答：“听闻侯爷病了，我早上先去了侯府探望。可惜世子尚在禁足，未能相见。我听侯爷说，定北军粮饷数额已定，待拨发完毕，核准无误后，便要拔营整队，出黎阳、回漠北了。”

　　蔺阳果然面色转阴。

　　元澈视而不见，拿起茶杯嗅了嗅，又说：“家里人得知我应晟王殿下所请，尚有几句话嘱托我带与殿下。”

　　蔺阳依旧没说话。

　　此时已演到马谡不听王平进谏，兵败失了街亭。诸葛亮得了司马懿大军来犯的军报，于台上念白：“命尔等将四门大开，每门二十名打扫街道，那司马懿兵临城下，尔等不可惊慌浮躁，违令者斩！”

　　随后便是《空城计》一折了。

　　元澈面色平静，说：“现下流言四起，坊间传闻陈国质子的毒是元家下的，为的是再挑起陈楚相战，好教陛下暂时不得削元家兵权。”

　　李恪静静听了许久，见元澈面色不改，将流言复述得如此平淡，心中不免感慨后生可畏。

　　难怪如今国子监太学生多以元澈为首。

　　“陛下命我协同大理寺调查此案，”蔺阳轻轻摩挲着白玉扇坠，“元二公子现今与我说这些，不怕我拿笔记了，作为证据递到御前去？”

　　“晟王殿下尽管记，”元澈笑了，“定北军位于楚北，经年累月在漠北草原上跑，最常打的是北戎人。拱卫南境的是交、厉两州戍军，由定国公统领。世子洛水得胜，是陛下给的好机遇。但年关将至，北戎人时常在草原大雪之后南下劫掠。倘若此刻南境再起战事，怕也轮不到元家头上。”

　　“阮相的内阁嗅到了陛下想要削弱外戚的味儿，联合御史台，捏着世子的错处开始讨伐。他们此刻磨刀霍霍，恨不得让侯爷立即脱甲、交了兵符，”元澈饮完了一杯，起身换了新杯，开始煮水点茶，“但陛下倘若真的想要治元家的罪，为何又要晟王殿下去查呢？”

　　蔺阳受元贵妃养育，在万春宫长大，与元朗关系亲近。纵使他此刻表现得冷漠疏离，但光凭这个背景，便是和元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家中长辈只托我带两句话：元家洁清自矢，晟王殿下尽管去查。”他吹去杯中茶沫，浅呷了一口，“但虽说清者自清，却也绝不容宵小暗中作祟，颠倒黑白，卖弄是非。”

　　台上司马懿已兵临城下，诸葛亮正在抚琴。

　　蔺阳一听这话便知定是那位定北侯夫人说的。他被人敲打，心中不喜，冷冷道：“是非黑白不靠嘴讲，更不靠人情，有的是证据去分辨。”

　　说罢，起身推门便要离席。

　　李恪不好停留，赔完笑，当即起身去追。

　　包厢顿时空了，元澈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继续听着戏。

　　台上，诸葛亮对城下司马懿唱道：“为甚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我只有琴童人两个，我是既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元澈静静听他唱完这一段，侧首对门边立着的随从道：“今日这茶不好，戏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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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愈近，黎阳愈冷。

　　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宋卢生拥着皮裘，手捂着汤婆子，立在大理寺狱门前，仰着头去看檐下挂着的冰凌。

　　当值小吏查完名册，按人头数点完铜板，才将划好的朱签递给卢生。他一边哈气搓手，一边朝卢生道：“旁边候着就行。”

　　“人还是不肯招，咬死了毒是自己下的，没受人指使。”

　　“倒是嘴硬，她家里没旁人了吗？这倒是巧了——”

　　卢生从屋檐上收了视线，正撞见蔺阳同一位抱着公文笔录的年轻官员自监狱大门走出。

　　宋卢生大病初愈，即使保暖得当，脸上仍没有多少血色。蔺阳视线扫过他惨白的肌肤，眯起眼说：“殿下倒是心急，大病未愈便来这里催进度了。”

　　卢生扬了扬手中朱签，朝他说：“我来领人。”

　　他瞧蔺阳立在门前没有动，双手抱臂，仍拿狐疑的目光看他，便解释道：“殿下前些日把我全府上下仆从抓了个干净，只剩了云延和前院看门的黄师傅。我刚得大理寺狱消息，说府中仆从嫌疑已脱，可以来领人了。”

　　苏云延断了三根肋骨，尚在床上养伤，便只能由卢生亲自来大理寺一趟。

　　蔺阳抓住重点，当即侧首问那个年轻官员：“阮寺正，怎么少抓了一个？”

　　大理寺正阮约突然被点了名，有些茫然。他这几日刚刚审完这些人，对名字倒还有些印象。他翻开册子，迟疑道：“看门的仆役姓吴，不姓黄。”

　　“不错，”卢生唇边含笑，顺着他的话说，“黄师傅是吴大郎养的大黄狗。”

　　蔺阳被他捉弄，却也不是很恼，他笑着问：“三殿下近几日如果缺人伺候，怎么不来晟王府寻我？”

　　卢生摇头，对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无人服侍，无人洒扫都是小事，无人烧火做饭才是紧要的。我已经连吃了五六日白云斋的汤饺，现在格外想念府上的厨娘。”

　　蔺阳听卢生说自己吃了五六日外送，心中暗自皱眉。

　　阮约合了册子，立在一旁插话：“可是德兴坊北那家百年字号？葱花羊肉灌汤饺是他家招牌。”

　　三人说话间，小吏领着宋卢生府上一应仆从出来了。他见蔺阳与阮约皆立在门前，不敢轻慢，行礼问道：“殿下与大人可还有要紧事需要卑职去办？”

　　宋卢生看日头快近晌午，他领了人，准备告辞，正好见蔺阳让暗卫给了那名小吏一把铜钱，吩咐道：“去买三碗你家寺正大人心念的水饺来。”

　　那小吏不敢耽误，水饺送到值房的时候还冒着热气。蔺阳净了手，待暗卫试完毒，先从食盒中端起了一碗，拿筷子夹起一只来吃。

　　饺子破皮后，最先入口的是微烫的羊肉鲜汤，随后肉鲜葱辣的馅儿在舌尖化开，满口皆是鲜香。

　　“数九寒冬，来一碗羊肉汤饺再好不过了。”阮约食指大动，吃得分外感动。

　　他同蔺阳审了一上午犯人。大理寺狱中滴水成冰，冻得人五脏俱冷、四肢麻木、手脚冰凉，此刻热汤热饺一入肚中，全身自胃暖了起来，整个人当即焕发新生。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被蔺阳请到桌前的宋卢生。他面对这碗羊肉饺子提不起一点儿食欲，连筷子也没有拿。

　　“殿下又在欺负我。”他把碗推到蔺阳面前。

　　“陈国殿下哪里的话，”蔺阳自然接过，把他那碗给自己和阮约分了，“我这是想与你同步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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