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食

　　茱萸自从接任，千头万绪，除了平日负责医疗，还要管东管西。她查房完毕，正和黄姐核对津贴，忽然问道：“秦老师呢？”

　　黄姐笑笑：“这两天他带教学，提前下课就自由安排了。老样子了。”茱萸说：“待会儿有个会诊，得麻烦他了，我去和他说。”黄姐摆手说：“别，我去吧，他虽然不说，这阵子不大痛快。可谁让他平日不上心，主任喊他做事也那样，是我也选你。”

　　黄姐自去了，有个学生来敲门，说是雷家请客，点了许多外卖。茱萸调来不久，便有一个姓雷的老者托关系送来住院，虽然迟迟没有决定手术，但是家里一直不吝啬治疗费用，茱萸请示了好几回主任，都说尊重家属意愿，既然不放弃，姑且住着便是。不知不觉，治疗费用已经数十万，家属坚持继续住院，办了结转以后仍旧呆在此处。

　　茱萸走进休息室，屋里挤满了人，连外勤人员都打饭了，她感觉有点吵，自己也不饿，拿了瓶水去到小教室，里面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眼睛上蒙着口罩。她说：“秦老师，中午了，开饭了。”

　　秦老师长长地感叹一声哎呀，一手拉下口罩，一手把着沙发背坐起来，他体格敦实，偏偏有个极为秀气的名字——秦白露。他揉了揉脸，说：“噢，难怪闻到一股油腻的香味，应该是杨记的小烤鸡了，要去要去。路过办公室顺便看看会诊单。”

　　茱萸问：“秦老师，您看雷老情况怎么样？家属不肯手术，前阵子反复低热，现在血压也忽高忽低的。”秦白露一拧瓶盖，先一口气干了半瓶，指了指天花板说：“大主任都指示了，还能怎么办，吊着一口气呗。咱们都遵照最高指示。”

　　“秦老师是重症的专家，我想请教一下您个人的看法。”

　　“我？半路出家，算什么专家。”秦白露喝完了剩下的水，大手拧瘪了空瓶，扔到垃圾桶，“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心，我就说自己。”

　　茱萸没心思吃这顿饭，自己走到外面，感觉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的，不太舒服，她走到奶茶店，店员见到熟客，笑问：“美女，还要蛋茶系列吗？”茱萸最近睡不踏实，不太喝茶水和咖啡，便说：“点个凤凰蛋奶，尝尝鲜。”

　　不指望里面有活凤凰，喝点乳品安神。半糖的奶茶令她稍微安定，但是没有变得愉悦，这会儿林朝君联系她，只说要要紧的事，但又不说清楚，似乎也不是坏事，她两手都是事，叫他到单位附近，他又吞吞吐吐，最后还是答应半小时后过来。

　　茱萸溜达到路边，看到一辆粘着月季的车子，略眼熟，不确定，再看看。它停下来了，林朝君跳下来，摆手示意，然后双手一抬后面，登时升起一串气球，海绵宝宝小太阳之类，茱萸懵了，她的年龄打对折都不过儿童节了。

　　林朝君捧着一束粉红的月季，喜气洋洋地说：“吴医生，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验，希望我的表现令你满意，能够答应我冒昧的追求。”茱萸左右一看，幸好中午下班的人差不多走了，行人赶着吃饭，无人围观，勉强说：“也不是十分冒昧——虽然有点，但是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林朝君诧异地问：“啊？为什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算不上天之骄子，起码也还算拿得出手吧？工作稳定，家庭背景良好。”

　　“我知道你的家庭有多好，这一点一直让我非常羡慕。”

　　林朝君飞快思索了数秒，斟酌道：“我爸妈虽然是比较特殊的职位，但很好相处，不会刁难人，而且他们不是这方面的，如果，有需要，也不是说不上话。”茱萸摆了摆手。他又问：“你是不是没有安全感？觉得我不靠谱？”

　　茱萸回答：“你？和你没关系，我只能说，光是站在这个路口和你说话，我就已经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老实说，我很嫉妒你们，总是生活得那么光鲜和轻松，你随随便便说出的便利教人心里真不舒服。”

　　任他脸皮多厚，听了这话，便再也待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地走了，甚至没有道别。他自视甚高，一直以为吴茱萸只是害羞或者不够喜欢，至少应该对自己有些暧昧的意思，给个交往机会的难度不大，没想到，她不光对自己毫无情愫，还有忌妒之心，之前纯属人情往来？

　　林雪青回家，看到沙发上系着幼稚的气球：“哼，约会散场这么早？”“别说了。”林朝君的口吻格外疲惫。林雪青换了拖鞋，放下拎包，整了整花瓶里的月季，挑了挑眉：“失恋了？要什么紧，反正你的成功率为零，早该习惯了，不行的话我替你留意留意。”

　　饭后，各自散了，林雪青打电话到陈家，说：“罢了罢了，没事了，现在那样子是看破红尘了，我一提，他说自己不懂女人……陈晏还要操心那头的事儿，之前也是添麻烦了。”

　　转天，林朝君还人情送陈晏去高铁站，本来要经过附院的，他绕开了，走环城高速，陈晏不说破。错有错着，这日附院门口严重堵车，不是上班的职工和求医的病人，十几辆车死死塞在要道上，保安上去劝，车下跳下来一群人，劈头盖脸大骂，冲着人群喊医院谋财害命。

　　后面的车辆等不下去了，有人下去劝解，那伙人反而得了意，扯开白布条幅，上面黑色的字十分扎眼“无良医院包庇急诊科谋财害命”。保安又多了几个，伸开手臂，想要驱散人群，那群人里的男人恶狠狠地叫骂，当中钻出来几个婆娘抢到前排哭嚎起来，保安都是男的，不敢碰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僵持了一会儿，急着办事的绕路了，看客越来越多。一辆卡车堵在队尾，几个汉子撞开保安，甩开膀子过去，众人云里雾里，只看他们打开车厢，捧下来白花花的花圈，保安再要阻拦，有脾气爆裂的男人一脚踹倒，余下人都去扶了，他们长驱直入，闯进了急诊科的大厅，一路上了急诊科的重症监护室。

　　监护室的门本来有门禁，他们趁着人员出入，硬是顶在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将花圈抬进去。护士站的护士喊了一声：“家属请不要擅自进入！”值班的男护士先走过去了询问，粗野的骂声炸响安静的病房。黄姐值班，本来在察看角落的病人，立刻上前问：“我是值班医生，请问有什么事？”

　　那些人见是女人，依旧喝骂道：“让你们领导出来！”见他们略一迟疑，立刻冲向护士站，伸手扫翻了配好的药水和提示的立牌，靠近门口的护士立刻扭头跑到外面的办公室。主任和茱萸闻声赶到门外，刚一开门，里面有人哭叫：“救命！救命！来人！”

　　她们走进来，脚踩到了地上的玻璃和塑料碎片，帘子被扯下来，都是脚印，椅子全部倒了。喊救命的是某个探视的家属，她伸开手臂，护住昏迷的病人呼救。主任气得脸色发白，喝令他们停止暴行：“住手！你们有意见可以反馈，破坏医院秩序，我们要报警！”那群人并不忌惮，恶声恶气地说：“好呀，你报呀，看看警察抓你们谋财害命！”

　　“什么什么，你们突然闯进来闹，张口就说谋财害命。”秦白露从教室出来，不解地问。那些人见他出头，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怒骂。主任一转身，黄姐低声说：“是雷家的人，他家老爷子前天过了，当时就发飙，骂着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又拍桌子又摔笔，值班医生叫了保卫科才肯走。”

　　茱萸问：“他家管事的儿女呢，能联系上吗？”黄姐脸色凝重地摇摇头：“一直关机，所有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主任深吸一口气：“报警！”警察很快出警，虽然只有两个人，但那些闹事的人马上停手了，大声抱屈。

　　她们跟着离开去做笔录，门口泼上了红油漆，写着侮辱性的字句。茱萸第一次经历，又是惭愧，又是屈辱，心口说不清是热辣辣还是冷飕飕的，一阵阵鼻酸。主任强自镇定，回了一下头：“秦白露！人呢？算了，总得有人守家。”黄姐平日伶俐，对她们说：“咱们的流程是没错的，那天是秦白露值班。”

　　三人做完了笔录，一齐回来，主任对茱萸说：“都要经历的，你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她看茱萸情绪异常滴落，还想开解几句，喉咙却疼痛不已，连连咳嗽，只当嗓子使用过度。

　　茱萸回到科室，门外围着一圈人嗡嗡嗡，保洁大妈充耳不闻地清洁字迹。病房收拾干净，气氛却说不出的沉重，谁都不想说话，默默地低头工作，偶尔开口交流，声音都格外嘶哑，滴答滴答的仪器声音格外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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