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扉页如昨
一九九三年七月,无论是学校还是矿场,热浪扑面而来,似乎从天上浇灌而下。已经考完试的萧旭飞拿着手里的通知书,语文九十九分,数学一百分。在班里最好的成绩,他却已经能想到母亲的问话。
“差的那一分丢哪了!”
大概是这样的话语,“平常让你仔细点,一到考试就粗心!”
之后再去使唤他做些家务,或者因为丢的这一分而受罚,尽管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因为扣的那一分是语文的习作。要是在做家务的过程中有什么纰漏、错误,大概应该会说:“养条狗都比你好。”
这些话,萧旭飞从小听到大。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筒子楼的邻里大都是景星煤矿开办时,在此定居的,看着萧旭飞从小到大,然而萧旭飞却很少与他们说话。
身旁一路放学回家的小孩沉浸在放假的喜悦中,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已经到来且足足两月的假期无比珍贵,他们有无数时间去河里游泳,去山上摘果,去躺在树荫或是屋檐下吹着凉风吃西瓜。那时没有冰箱,小卖部里有冰柜,也不会拿来冻西瓜。筒子楼里的人会把西瓜放在水桶里,径直丢到水井下。水井又深又凉,等上一会儿,再把西瓜捞上来,便是沁人心脾的凉爽。
“星儿。”萧旭飞说,“你多少分。”
那时候池岁星才上学前班。
“双百。”他说。
萧旭飞心里又冒出一句:“怎么别人能考双百你不行呢。”
路上遇见牛老板,正骑着自行车准备去进货,池岁星朝他招招手:“牛老板好。”
景星乡的小孩大人几乎都认得牛老板,作为乡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牛奋进大学毕业后却回乡开了个小卖部,弄些从城里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玩意。
“星星你好啊。”牛奋进朝他点点头。
萧旭飞心里念叨:“看看别人,你怎么就这么内向。”
景星乡的土路,边缘被晒得干裂,尘土飞扬。这条路上的小孩都走得快,赶着回家玩,对于他们来说,家,永远是“避风港”“桃花源”。
时值七月,路旁的耕地里的油菜恰巧盛开,油菜绿汪汪的一片,山坡上的果园也早已开始挂果。而油菜田里,有个小孩正拿着不知从哪捡到的木棍,挥舞着。棍下的花草碰之即伤、触之即死。
“那谁啊。”池岁星指着他。
萧旭飞不用看都知道是谁,“陈永强。”他说道。
“不用管他,他要是来找你也别理他。”
“为什吗?”池岁星奶声奶气问。
“万一把你带坏了怎么办。”
“他怎么坏了。”
“逃课打架,还踩田。”
“那我们去跟他说不准踩。”池岁星拉着萧旭飞过去,在田坎上他对着陈永强喊道:“喂,你谁家的。”
陈永强回过头来,还以为是大人来抓他,结果是个小孩,顿感挫败,于是怒气中烧:“关你屁事啊。”他看见池岁星身后站着萧旭飞,也没敢上前,二人僵持不下。
“算了,不管他。”萧旭飞在池岁星耳边说道。两人一走,陈永强好似发泄一般,把油菜田踩得面目全非。
离家属大院越来越近,萧旭飞也紧张起来,仿佛丢的那一分不是让一百变成了九十九,是从一百变成了零。这一分可以否定他的所有努力、成果,和他自己。
池岁星和他在筒子楼门口分开,萧旭飞刚进门,池岁星正跑到他妈妈身旁。筒子楼的一些女性们都在聊天打线,见一个小孩回来便会问:考了多少分呀。
文丽萍也问道:“考了好多?”
池岁星举着他的通知书:“双百!”
“真棒。”旁边的付梅付大姐附和着,“以后咱们星星肯定能上个大学。”
池岁星在这样一人一句的夸赞里上楼,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心里还是暗喜,上楼把通知书随意丢在桌上,转头准备出去玩了。他刚下楼,路过萧旭飞家门口,里面静悄悄,毫无生气。他趴在窗户沿边,卧室的门没关,他能听到一些声音。
还没等他听到,筒子楼外有个带着草帽的男人走进来,怒气冲冲,似是要来到池岁星身旁。小孩赶快跑开,好在那人并非朝着池岁星,而是在筒子楼挨家挨户拍门,像是在找人。直到萧旭飞家门口。
萧旭飞听见声音,刚开门,就被男人拉着胳膊,拖到门口外,“就是你!”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力气又大,手上裤脚全是泥土,灰扑扑的像是刚从地里出来,连手都还没来得及洗。
“怎么了怎么了。”一旁的邻居凑上来问道,就连坐在二楼摇椅上的马聋子也站起来。
那人指着萧旭飞,把他拉到坝子中间,“就是他,把我地里菜都踩死了。”
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怎么可能。要是把萧旭飞换成雍淳杰或者池岁星倒还有些缘由。筒子楼里都是看着小孩长大,这种事能不能做出来大家心知肚明。可男人就是一口咬定:“我在边边儿打水,豆看到他在我田坎儿上,我一过去,油菜都死了一大片,不是他是拉个。”
萧大妈闻声赶来,刚好听见他这一大段话,把萧旭飞拉回来。他本以为得救,却又挨了一巴掌。萧大妈对着男人道歉:“对不起啊,我让他给你道个歉。”
萧旭飞眼含泪光,“不是我。”
“做了豆承认嘛,你一个小娃娃,我又不是要吃你肉。”男人还在一旁附和,他那口纯正的津江话,让大家都不好意思上前劝阻。
萧大妈按着萧旭飞的头,她的手像一个铁榔头,从错误的方向一锤,让他铁质的脖子折了下去,不够脆的金属,至此终生要给全世界鞠躬。
“真的不是我。”萧旭飞带着哭腔站在一旁,而又跑回三楼的池岁星抱着栏杆,见下面坝子上萧旭飞被团团围住。众人冷淡,似乎都在等萧旭飞承认。他整个人跪在地上,充满石子砂砾的地面磕得他膝盖生疼,眼泪混着鼻涕滴到地面,很快又蒸发,消失不见。
旁边的邻居也在劝告,赶快道个歉就行啦,说声对不起。
萧旭飞也不知道跪了多久,眼泪哭完了,汗水流干了,一句对不起似乎也不重要了。
直到牛老板骑着自行车,铃声从家属大院前飘过,他看见院子里似乎热闹,便进来看看。
“诶,小飞怎么了。”他问道。
“说是把别人田踩了。”
牛老板一缩脖子,“怎么可能,我去进货的时候还看到他往回走呢。”他垫着脚又往里看,心里着急,却又挤不进去。他跑到楼梯坎上,看见马聋子也在看热闹,他也不会手语,只好朝他点点头,两人都站在二楼往下看,才能看清楚被人群围住的,萧旭飞跪着的模样。
刚好那天雍淳杰回来,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大包小包背着东西。雍家人老早就到路口去接他。
“幺儿,初中学校怎么样?”雍爸问道。
“挺好的。”雍淳杰剃了寸头,长高不少,一个月回一次家,在他们看来每次都是大变化。以前还没那么高,现在每次回来量身高都长一截儿。以前池岁星还可以跳到他身上,现在都快跳不上去了,只能抱着大腿。池岁星之前很多衣服都是雍淳杰换下来的,现在长太大了,小孩穿他的衣服得拖着。短袖下摆比膝盖还长,裤腰也大,都得让文丽萍裁剪一翻,才好穿上。
夏天有一个比周围都大一些的哥哥或者姐姐带着玩,会方便很多。大人会同意去更远的地方,去河边去山坡,去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
对于雍淳杰来说,上初中自由了很多,然而家属大院的筒子楼却有很多他在学校体会不到的,比如,自由。
池岁星也是那个时候学会游泳的。去山坡上生火做饭,去果园里偷果子,去荒宅玩玩捉迷藏之类的,雍淳杰都带他们做过,当然,出了什么事也是他扛着。他鼻下有一小块胎记,有雍淳杰在场时,池岁星老是听大人们打趣他今天又没洗脸,或者问他胡子有没有刮干净。
雍淳杰上的两江镇里的初中,去年他考上的时候,筒子楼里大家都很兴奋,隔三差五给雍家送点东西,今天鸡蛋明天炒了什么菜分点过去,巴不得攀上关系。池岁星好像也注意到,那个夏天开始,萧旭飞话慢慢变少,跟他们在一起时还是很开心,可有大人在场,便一句话也不说了。
景星乡的夜晚宛如画卷,池建国一值班,家里只有池岁星和文丽萍母子俩。池岁星与她说起下午的事儿,说萧旭飞真的没有踩田,还说他考得很好。只是这些话,大概萧旭飞一辈子不会从大人们嘴里听见。
据说踩田这件事还是牛奋进去找了田主人,那是在周家坝一旁的人家,那时事情已过去一天,大人也扯不下面子给一个小孩道歉。于是不了了之,只有萧旭飞偶尔回想起来。他越发想在大人面前表现,倒水端菜,换来一句你现在只管学习,我们全家人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好不容易帮着做点事,一句夸奖都变成了养你还是比养条狗有用。
雍淳杰去年买了很多武侠小说,看完后本来想给池岁星,可一想池岁星又看不懂,于是转手给了萧旭飞。萧旭飞把书都藏在床下,直到某天打扫清洁的时候被发现,书被撕后,他的卧室门也不让关上了。
听老师说,写日记可以帮助宣泄情绪、提高成绩,萧旭飞买了两个日记本,一个写给大人看,一个是自己的,他放在学校的课桌,从来没带回家过。他在日记里写,他想飞,飞出家门口。九四年春天,他跟雍淳杰一起攒钱,让他在镇上买了只风筝。
白天萧旭飞不能出门,只好晚上偷偷跑出来跟雍淳杰一起放风筝,那也是他第一次学会从家里翻窗跑出来。自从这次学会翻窗后,他总是趁着大人不注意翻出来。虽然有被发现,但尝到一点自由后,便无法克制。
春天放风筝的人有很多,却不可能有人晚上放。萧旭飞一整夜没睡,直到雍淳杰带着风筝,敲他的窗户。听见一点动静的萧旭飞翻身起床,跟雍淳杰一起跑到近处的山坡上。
雍淳杰带着手电筒,跟萧旭飞一起踩着野草,迎着月光和夜风,让风筝迎风飞起。雍淳杰把风筝线递给萧旭飞,后者接过,他能感觉到风筝线上那股劲,在他手里拉扯着,好像永远也用不完。
“好玩吗。”雍淳杰问道。
“好玩。”
“送你了。”
“放我家肯定会被我妈收走的。”萧旭飞望着风筝。
“那放我家。”雍淳杰躺在地上,“你想放了就来找我拿。”
“嗯。”
他望着那天明月,下定决心要像风筝一样飞着。可他忘了风筝被线牵着,注定飞不高,更飞不远。那晚萧旭飞和雍淳杰都吹凉了,生了几天小病,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自从那天放了一次风筝后,萧旭飞始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飞起来。如果不能,那岂不是愧对了这个名字。
一九九四年六月,萧旭飞还是没学会飞。
明天放假,高年级的学生们大都无心上课,低年级更是如此。今天午饭池岁星和毛文博照例坐在一起,他见毛文博又剩了些饭,便把饭盒拿到自己身前。
“你吃吧。”毛文博说道。
“哥你每次吃这么少,会长不高的。”池岁星抱怨。
“我吃饱了。”毛文博说,“那你多吃点,长高点。”
“好。”池岁星嘴里嚼着饭,“等我长高了保护哥哥。”
“你还是吃多点好好学习吧。”毛文博感叹道。
“我很认真学了。”池岁星说。
吃过饭后的午觉时间,池岁星兴奋得睡不着,虽然他平常也很少睡午觉。又一次偷偷跑出班,来到三楼找毛文博。庆幸的是毛文博也没睡,他跟周忠明说要是老师问他去哪了,就说他去上厕所了。他和池岁星也确实是去厕所躲着。池岁星兜里揣着从黄义那借来的小人书,像揣着什么金银珠宝一样,逗得毛文博直笑。
“我家里有很多的。”毛文博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池岁星戳了戳他的肚子,发泄不满。
“你也没问呀。”
下午放学后,萧旭飞跑到雍淳杰家把风筝拿了出来,雍家人见到他也挺开心,风筝挂在雍淳杰床头,平常他也不回来,风筝也有些灰扑扑。池岁星着急去放风筝,把挎包一扔,家里还没人回来,毛文博本想等大人回来,告诉他们一声。池岁星却摇摇头:“他们回家看到包包在就知道啦。”
看来,池岁星这样一声不吭地往外跑,也不是第一次了。
“去哪放?”萧旭飞看着眼前连绵山丘,午后的江风吹拂野草,他记得那个山坡就是他之前和雍淳杰晚上一起放风筝的地方。
“去电视塔!”池岁星说,“电视塔那一定嘿多人放风筝!”
电视塔不远,就在景星乡附近,三个小孩举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风筝摇摇晃晃地出发。刚越过一座小丘,电视塔近在咫尺,而坡上已经能看见许许多多的风筝飞着。
“就在这吧,你们会放吗?”萧旭飞问。
“会!”池岁星把风筝举起来,“妈妈教过我。”
“那你们放,我得赶快回去了。”萧旭飞说道。他把风筝留给俩小孩,一边往回跑,生怕回家迟了。
池岁星举着这个三角风筝,风筝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红绿配色,淹没在众多风筝里。
“哥哥你拿着线。”池岁星把风筝线轮递给池岁星,而自己则举着风筝,奋力往前跑。
他迎着风,夏天的骄阳晒得人心慌意乱,从山脚下吹上来的一阵阵风把风筝送上半空,毛文博手里的线轮发疯似地往前滚,已经跑到一半路程的萧旭飞回头一望,那个他偷偷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才买来的风筝此刻第一次在太阳下飞着、飘着。
小孩第一次放风筝,显然不知道风筝线要怎么把控,只知道一直放,风筝越飞越高。池岁星站在树下,双手遮阳,抬头望天,风筝的身影已经宛如一颗黑点。
毛文博手里突然一轻,连接着天际的风筝线慢慢垂下,“诶,线断了。”他说道。
“啊?”池岁星望着断去束缚的风筝越来越高,他想要挽回,却无可奈何,一股无力感陡然而生。
“哥哥,怎么办啊。”池岁星摇着毛文博的手。
在池岁星心里无所不知的毛文博也垂头丧气:“不知道。”
“要不,赔萧哥一个。”
“你有钱吗。”毛文博问。
“我有。”池岁星说道,他往裤兜里伸手,两兜却空空如也,“大不了,攒钱还。”
“没事儿。”毛文博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我这儿有。”
“那,晚上我去找萧哥,把钱还给他。”池岁星决定。
萧旭飞亲眼看着那只风筝飞起、断线、远走。然而他内心并不失落,更且仿若脚下生风,越跑越快。此刻他就像那只风筝,无拘无束、全然自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