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峙

　　沈屹原那天下午带着严安华去看了眼科，情况不太好，医生让预约了周一的眼底OCT和造影，说很可能是黄斑裂孔。如果确诊的话，要做微创玻璃体视网膜手术。

　　沈屹原有个远亲表哥在二院当神经外科医生，当初也是在万海上学，两人平时断断续续有联系。沈屹原一般不愿意麻烦别人，带他妈看病时也没让人走关系。只是眼下情况听着有些严重，他想了想还是给人打了个电话咨询意见。

　　严秉方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简单聊了几句，就和沈屹原约好第二天在严家祖宅见面细聊。

　　因为惦着看病的事，沈屹原周日早上心情有些恶劣。他七点不到就跟着严安华回到严家祖宅，一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索性躲进西侧最边上的厢房里。这间厢房狭长型，前后隔成三间，最底是个四五平米的小院子，没什么人进去。

　　平日里大门紧闭的严家祖宅难得这么热闹。正对着天井的祠堂，四扇赭红色榆木大门敞开，最里面高处摆放着三列牌位，底下横放五张桌子，陈放各色贡品香烛。穿着红色袈裟的海云寺贤恩方丈合掌站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众身着灰色海青的僧人，前排几个手执振铃、云板、木鱼、引磐、铛子、铪子等等。祠堂外一丈多宽的门阶上摆了四排凳子，门阶下宽敞的天井又放了七八排，林林总总坐了100多号人，还有不少站着。

　　严石城自然是要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他旁边是严石洲夫妇，其他都是族内同辈的老人。严烺按照辈分是要坐在天井内。但他毕竟是严石城的嫡孙，又是严家当前的掌门人，当仁不让地坐在了第二排严海望右边。靠他身边有个十几岁的小孩，长得挺高，说是他弟弟严盛夏。

　　严石城育有二子二女，那天除了严海潮一家在美国没来，两个女儿严海湘和严海漾也都来了，还带了外孙和外孙女过来。

　　初冬早晨天亮得晚。严烺陪着爷爷到时屋檐下仍点着灯，青石板缝隙中的野草染了一层白霜，尚没苏醒过来。

　　严烺边喝着热茶暖身，边目光逡巡四周。人很多，他没看到沈屹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沈康军的事，除了有点遗憾，他不觉得对沈屹原有什么抱歉。严海潮不做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他脑抽了替他背锅。

　　清香的白茶喝了一半，沈屹原跨进了大门，跟在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应该是他妈了。

　　冬天清晨的寒气把他的脸冻得苍白，180左右的身高也足以让他在一群中年妇女中鹤立鸡群。严烺发现，沈屹原对其他严家人的态度不怎么样，就只是淡淡地打了几声招呼，连一丝笑都很难看到。他心里莫名有点平衡。

　　沈屹原很快就进了屋。这时引磐声恰好响起，贤恩方丈低沉的诵吟声从祠堂内传来，严烺回到座位上，没空再关注沈屹原。反正人在，一时半会跑不了。

　　大约八点半，仪式告一段落，中场休息20分钟。严烺和人寒暄了几句，往西侧厢房走去。跨门进去第一间没人，只在桌上放着很多盒装的馒头和金团，结束后要发给各家。过了第二间，闻到一阵烟味，他听到沈屹原和人在聊天。严烺在门槛处停下了。

　　“你妈这病说严重不算严重。但宁州的眼科水平很一般，实话透露给你，微创玻璃体视网膜手术是院里一个眼科主任几个月前刚从万海九院学回来，还没开展过。”

　　“啊？”沈屹原很惊讶。

　　那人又继续说：“你要不放心就带阿姨去万海九院看看，眼科国内数一数二。我可以帮你去打听下医生。不过九院号子难挂，我这边也没直接认识的医生，挂号估计帮不了你。要实在不行就找黄牛问个价。”

　　沈屹原原本就有想过带他妈去万海看医生。听人这么一说，点头应道：“行，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我和我妈商量下。谢谢哥！”

　　“别这么客气。回头你要是决定在我们院手术，和我说一声，我帮你去打声招呼。哎……”那人抽完烟转身找地方扔烟头，看到了严烺。

　　严烺想起来，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圆脸男人是医生，之前严石洲有特别介绍过，说是本地严家这一代里比较有出息的，没记错的话叫严秉方。

　　他倚在门边，手插大衣口袋说：“我就看看这老房子，没打扰到你们吧？”丝毫没有偷听被抓到的窘迫。

　　“没有没有。”严秉方很客气。沈屹原站在花苞满树的茶花旁，瞄了眼严烺默不作声。他进来时就瞧到了严烺，被一群老老小小的围着，人模人样。严商集团现任当家，攀八辈子亲戚都想攀上的人，谁不想沾上点关系？可能就他不想。

　　他不想，严烺偏不放过他，张口道：“沈老师，又碰上了。”

　　严秉方看沈屹原，问：“啊，你们认识？”

　　沈屹原含糊应了声，连个眼神都没给，对着严秉方说：“我去找下我妈，要是确定了再和你联系，麻烦哥了。”

　　“没事。”

　　沈屹原迈上台阶，往里屋走来。日头还没照到院子里，他身上依然裹着清冽的寒意，直冲严烺而来。跨过门槛时，严烺一把抓住沈屹原的手臂，对着严秉方强硬地说：“想起来有些事要和沈老师私聊，不介意吧？”

　　他微抬着下巴，气势强悍，完全不似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样矜贵有礼。沈屹原感觉手臂被大蟹钳子紧紧卡住，隔着三层衣服都有点疼。

　　严秉方看出有点不对劲，犹豫地看了眼沈屹原。

　　外面人多嘴杂，沈屹原不想闹出事，他量严烺也不敢怎么样。

　　“哥你先出去下，我也有话和他说。”沈屹原回头说。

　　严秉方插不上手。他谨慎地瞥了眼气势凌人的富家子弟，对沈屹原说：“有事叫我”，迈出了厢房。临走时将门半掩着，怕出什么事。

　　他一出去，严烺立马松手放开了沈屹原。沈屹原后退几步，掸灰尘一样嫌弃地拍了拍手臂，甩过去一句话：“你们严家就只会仗势欺人么？”

　　严烺皮笑肉不笑：“不止仗势欺人，还会以权谋私、为非作歹、杀人灭口，你想要试哪种？”

　　沈屹原被杠地说不出话来，怒目瞪着严烺。房间内顿时火花四溅，像有一根无形的导火线在滋滋滋响着，马上就要一触即发。

　　严烺这时心里却泄了气，觉得和沈屹原较劲图惹生气，落不着一点好处。他勉为其难退一步说：“我这……”

　　他刚说两个字，有人抱着小孩进来，客气地问能不能在这儿喂奶。严烺只好松开手。沈屹原立马走了出去。

　　错过这一次机会之后，严烺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看得出来，沈屹原是不打算“原谅”他的，他甚至根本也不想再听到十几年前的事。

　　如果过去的痛苦已成既定事实，那么是谁造成的对沈屹原来说大概也没区别。就算严烺为自己辩解了，就算沈屹原通情达理地知道不关他的事，然后呢？

　　严烺发现，他和沈屹原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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