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

作者:千与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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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遥棠幼失怙恃,长在祖母身边,那段孤独年少,寂寂成长的岁月里,祖母便是她在这世间最至亲至爱的人。

      六岁那年,她因了一场重症,失去了全部记忆,随之而去的,最为珍贵的,是父母的音容。失去记忆后,她沉浸在一种恍惚中,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走出。

      记忆里的祖母总是端雅明丽,不苟言笑,她尤为擅医,在她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中,遥棠渐渐走出了那种会使自己莫名心悸的恍惚,平静了下来。

      心病难医,遥棠深知,祖母虽擅医道,但她的病,自己这份平静的背后,是祖母十年如一日的陪伴。

      然而,祖母虽擅医道,对于自己的宿患,牵缠十年之久的心疾,竟也毫无办法,这些都是遥棠此前不曾知晓的。

      就在她及笄那年,伴着太和一十七年季冬的那场漫天大雪,她最至亲至爱的祖母也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夜,溧阳柳宅,祖母的灵堂内烛火煜煜,遥棠跪在一众伏跪恸哭的麻衣亲眷中,心内孤寂无比。

      六岁之后,她仅在溧阳生活过两年,后来,她跟着祖母四处游历,鲜有回来过这里,是以柳家亲众,于遥棠而言,算得陌生。

      她垂着头,在周边的一片劳嘈纷乱之中,很快失了神,又想起了祖母在弥留之际留给她的话。

      那时,祖母微微笑着,在遥棠看来,她是忽然就病倒的,却仿佛终于就要解脱,她对她说:“勿咎过往,人之居世,忽去便过,若可以,寻到个两心相悦的人,便和他相伴着老去,好好走过这一生。”

      一滴热泪滚过长睫,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之上,遥棠从地上忽然站起了身,步出灵堂,浑浑噩噩地走来了后苑。

      寒风刮过覆了一层薄冰的池塘,冰冷地打在遥棠身上,也不知是哪里,痛得厉害,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就在她感到好受了些的时候,一个声音幽幽在她身后响起,声音的主人叹了口气,“天也,贫道来得不是时候啊!贫道真是造了哪门子的孽了哟?兀那娘子,得罪了!”

      就在遥棠循声望去之时,她身前那覆着薄冰的池塘内闪起一圈圈的金光,金光之间,隐隐似还有符文跃动,一柄拂尘将她像一片树叶般扫落。

      只是她不是树叶,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变得缓慢凝固,慢了下来,遥棠不可置信地,茫然地看着拂落她的那个人,他翘着眉毛,一脸抱歉地伸伸手又缩了回去,口中还在嘀咕些什么,只是遥棠已不能听清了。

      “好像,好像那个冰有点薄,水,水也有些凉……”

      一阵哗啦啦的破冰之声被池中的冰水裹挟着,涌入了遥棠的耳道,她整个人掉入了那些光圈的中心。

      就在那一刻,那一霎那,一道天雷穿过了漫天的风雪,落在了遥棠的身上。

      那时的她并没有任何的异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淹死在这池冰水之中,于是她集中意念,顺利地扒上了岸石。

      那个道人还在,他走了过来,踱着脚,犹豫道:“你这样,是不行的。”他左手把着拂尘,右手指头掐地飞快,这时有人寻了过来,他又叹了口气,“哎哎哎,就这样,罢罢罢,这年头,像贫道这样讲良心的,还能找着几个?”笑说着,他跨着四方步穿过廊庑,消失不见。

      *
      手中的茶温度正好,遥棠缓缓饮了几口,瞥见自己身上衣物,面上不显,心内隐隐不快,她穿着的仍是执羽给她换上的那身,而她并不知执羽亦是位女子。

      “你同我说说,这三年,我是何样的?”

      就在那夜之后,这三年,对遥棠来说,一片空白。

      采宁小心翼翼道:“不知娘子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就在江老夫人过世后,您因悲伤,投了水。”她急忙又解释,“不过这都是柳家长辈们的认为,福禄妹妹一直相信,娘子您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口中的江老夫人,正是遥棠的祖母江氏。

      “娘子,您……” 采宁似乎也很想在遥棠这里得到求证,只是推己及人,又问不出口了。

      “那日之后,娘子您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便,便宛若失智了……”

      *
      嘉荫院内,庄氏的确如贾姆所说的那样,又病倒了。

      她生性柔软温和,因父母早逝,过过一段孤苦无依的日子,只是老天待她不薄,她得以嫁入柳家为妇,过去那些凄惶飘零的苦难没能折磨她太久,是以她如今年近四十,还未在人生路上吃到过什么教训,性子也未有如何变化。

      庄氏今夜着实受惊不小,贾姆服侍她喝过汤药,她侧卧在榻上,心绪不宁。

      柳氏起源河东,百年前衣冠南渡后,有一支扎根在了溧阳,溧阳的这一支传到现在分成了两系,一系子孙繁茂,琐事繁多,关系复杂,另一系门单户薄,简而不冷,家道从容。

      子孙繁茂的那一系,家中儿男不乏入仕者、行商者、藉藉无名者,庄氏的夫君,大郎柳弘原本出自这一系,只是其生父嗜赌,浪荡,正值壮年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生母青春守寡,执意改嫁,留他这个独子,不受家人待见。

      另一系的叔父心善,青春未婚,见大郎可怜,要来,过继在自己名下,当亲子养着。

      柳家门单户薄的这一系,传到这位叔父这里,就只剩了他这一根独苗,且还是根逃婚的病秧苗,怎不叫家中父母揪心。

      这位叔父生性洒脱,倜傥不羁,平生最大乐事,便是登山临水,吟诗写赋,无奈身体羸弱,未曾有过远行。

      借着逃婚契机,他毅然离家。去家三载,他一路向北,游历至始皇封禅的极顶,孟德远眺的沧海,一番折腾,好在最后,人是全须全尾地回了家。

      不过,归家之时,他带回来个美貌女子,女子大着肚子,身怀六甲,一时之间把二老弄得百感交集,对儿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喜也不是,忧也不是。

      被带回的这个女子,便是遥棠的祖母,江氏。

      很快,叔父与江氏完婚,生下孩儿,便是柳弘之弟,庄氏叔郎,遥棠生父,柳道言,因在族中行七,常被唤作柳七郎君。

      柳七郎君生性类其父,洒脱不羁,自少年时起便离家游历,纵使庄氏对自己的这位叔郎接触不多,但亲友及家仆口中对这位郎君的赞誉及喜爱,已足够令她感同身受地痛惜,柳七及其妻子,他们夫妇二人的骤然辞世。

      当然,这些都是另话。

      今夜送九娘回来的那个少年,言称家中主人姓董,与柳七郎君有旧。少年口中的董姓主人,庄氏也识得,正是自幼便伴随在柳七身边的那位书童,只是自柳七出事后,庄氏便再未见或听闻过他了。

      想到此处,庄氏顿时掀了被子,起身下地,只是才一站直身子,便目眩腿软,又坐回了床上。

      贾姆听见动静,赶来,问:“夫人您这是怎的了?”

      庄氏扶着脑袋,皱眉自咎:“我这伯母,做得着实太不尽责!”

      “家中待弘郎不薄,母亲亦是对弘郎极好!母亲她生性平淡,虽擅经营却无心商事,那些盘活的商铺,抛售的瘠田,购置的庄园,做的这些哪件不是为弘郎铺路?”

      就连金陵的这处宅邸也是由江氏所置。

      “我有负母亲临终托付,没能照顾好九娘,有愧于她!”

      鲜有人知,遥棠落水这事,原是另有蹊跷,庄氏亦不例外,只当她一个小娘子只身独个的,一时未想开,寻了短见。

      贾姆见庄氏如此,怕她受凉,病情加重,忙为她搭上外衣,劝:“夫人切勿这般作想,九娘子的病,夫人您也是无能为力呀,当年四处打听,连游翁都请来看过,说这是,是离魂。”

      “后来夫人您又是拜佛又是问道的,只是无奈毫不见效罢了。依我看,夫人您也莫太过担忧,游翁临走曾言,说九娘子她总有一日会自己好起来的。”

      “这次九娘子意外丢失,也是十一娘子的无心之失,她好心办了坏事,这并非夫人所愿,亦非夫人所能预知。好在今次九娘子已平安归家,十一娘子也吃了教训,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庄氏紧抿着唇,贾姆还不知九娘丢失,此事背后的实情与牵扯,若是那背后之人就此停手也就罢了,只怕万一……

      闭了闭目,记起一事,庄氏道:“阿姆,为我更衣,我想去看看那孩子。”

      *
      采宁向遥棠描述起她的病期状况,就连从福禄处听来的,庄氏为遥棠拜佛问道的事也一并说了。

      “不过,这都是来看过的寻常郎中们的说法,其实,娘子您这些年来算得上是生活如常……”

      采宁的描述大差不差,这三年来,遥棠算得上是生活如常,只是,醒时的她双目无神,人是唤也唤不应的,也不同他人交流言语,平日行动皆似由以往习惯驱动,大多时候都处于一种发呆状态之中。

      譬如遥棠惯常的起居饮食,或有迟缓,却无窒碍,譬如她会随手拿起卷书,坐在窗边,却翻也未翻,扶着脑袋,沉静地坐一整个下午。

      实在奇怪。

      “后来来了位据说挺厉害的走方郎中,他为娘子看过后,说娘子所患,并非寻常痴症,更像是离了魂。”

      遥棠持杯的手微微一动,她秀眉微颦,视线平静地落在杯底,杯底那一点水纹,在室内柔和的灯影里,浅浅晃荡起来。

      “离魂?”遥棠注视采宁,将茶杯递回。

      采宁接过茶杯,点头确认。

      遥棠跟随祖母多年,亦通医理,根据采宁描述,又结合亲身那如梦似的所历,即便荒诞,心内已然更倾向于那位走方郎中的说法。她还待继续问些什么,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见采宁同样察觉,她仅迟疑了一瞬,随即对采宁微微摇头,无声示意,便拨开引枕,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如先前仍未醒时那般平静。

      采宁稍楞了下,明白过来,很快将手中那只茶杯放回了原处。

      来人仅象征性地叩门意思了下,径直推门进入,走近,视线往床上掠过,问:“九娘子仍是未醒?”

      来人正是贾姆,只她一个,庄氏终是被她劝服,由她过来,瞧瞧人醒来没有。

      采宁恭敬回道:“还不曾。”

      贾姆一脸悲悯,叹说:“好可怜的女郎哟!”言罢,她一张布满褶子的面皮瞬时垮下,肃容道:“好胆大的婢子!”

      采宁一怔,还以为贾姆察觉九娘子醒过,不敢乱接话,遂端着手,乖顺地将头埋低,却闻贾姆道:“夫人当初将你赁下,看中的正是你的伶俐能干,却不想你竟如此不识规矩。”

      贾姆哼了声,数落道:“九娘子需得清净养病,恰缺个得力婢子侍奉,夫人她为娘子着想,选中了你,可见对你信任。”

      “可你倒好,无有管束,竟由着家中十一娘子胡来,惹下祸事,夫人心善,不过罚你跪了两日而已。十一娘子尚被幽闭禁足,你却只得如此小惩,合该好好感念夫人仁善。”

      贾姆走近采宁,抬起她的下巴,扫过一个眼风,“你须记得,若有下回,我必不饶你,你晓得我的手段。”

      采宁讷讷应是,“是,嬷嬷,婢子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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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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