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告白

　　要说小朋友的记仇，一般也不是真正的记仇。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梁垣那些莫名其妙对徐济忛的芥蒂，也仅仅只需要对方的一个道歉就能消除。

　　这不，徐济忛哭完第二天就把自己所有的零食家当都给梁垣搬了出来，以表自己的种种不是。

　　梁垣的气从双方化为自己的单方面闷气，这闷气又逐渐化作一团烟，转眼烟消云散。甚至经此一役，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铁。后来梁垣因为成绩优异跳了级，和六年级的徐济忛分到了同一个班，俩人至此彻底形影不离了。

　　有人说，这梁垣去哪，徐济忛这个师哥就会护到哪。也有人说，徐济忛乐意跟着梁垣，因为只有梁师弟乐意天天借给他作业抄。

　　庭院周边种植的梧桐看着戏班孩子们一点点长高，桌子上的课本越来越厚，功夫越来越扎实。春风吹了来却又走，梧桐跟随着四季流转落叶归根，来年又盛满郁郁葱葱。都说桃李会满天下，影韵舍的徒弟是只见考出去，没见招进人。等徐芊芊会跑、会跳、也开始背起九九乘法表时，影韵舍日常演出里除去木偶戏班的六个人，皮影班只剩下了七个徒弟。

　　那些考出去的，也随着时代的潮流更换专业方向，不再回来了。

　　又是一年初春，当年还在桥头看皮影戏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从皮戏台表演的人。

　　天色逐渐变暗，小河边已经聚满了搬着马扎的老年人。等那桃花纸制成的亮子用木框一支，条桌一放，锣鼓家伙准备好后，缠好白娟的清油灯燃起，随着打闹台的开场锣鼓声，摆台完毕，演出正式开始。

　　这次的选段是梁祝里的《草桥结拜》，梁垣主唱旦，徐济忛主唱生，两人同时掌签，戴皓掌管操作乐器并帮腔。

　　抒情叙述的文戏用高腔，婉转悠扬，音韵缭绕。很快，现场气氛就被调动了起来。

　　“想山伯无兄又无弟，亦无妹来亦无姐。有缘千里来相会，得遇仁兄心欢喜。意欲与你两结拜，未知仁兄可愿意。”
　　“......”

　　演出结束后，梁垣将木桌搬上车，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群已经散去的人群中，似乎在注视着什么。突然，徐济忛朝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你干什么？”梁垣眨了眨眼，总算是回了神.
　　徐济忛的目光顺着梁垣注视的方向看去，同时清了清嗓子：“咳咳......未知仁兄可愿意？”
　　“你还没唱够？”

　　徐济忛仍然是贼笑着，又唱了一遍：“未知仁兄可愿意？”

　　梁垣似乎有点领悟了，先是长长的“哦”了一声，又很无奈地说：“知道啦知道啦，作业回去借你抄。”

　　“啧，”徐济忛觉得梁垣这人不上道，咂了下嘴，说，“小凉丸儿，你把你师哥想成什么人啦？”

　　梁垣看着眼前貌似真的只会找他抄作业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要作业你要啥？”

　　“我是问你愿不愿意拜把子。你看，我有哥哥，但你是独生子，独生子多孤单呐，要是认了我，我就是你哥啦。”

　　“去你的，到底还是让我喊你哥啊，你可真会占便宜。”梁垣笑着捶了徐济忛一下。

　　徐济忛还想跟在梁垣屁股后边儿喋喋不休，被戴皓一嗓子给打断了：“师哥别念啦，你俩快帮忙搬东西！”

　　“得嘞得咧，这就来。”徐济忛这才收了话尾巴，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回去的路上，徐济忛凑到梁垣身边，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刚才你看谁呢？”

　　梁垣一听，被惊出了一身汗，好像做什么坏事被抓了现行。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瞟到了一旁，反正是没正视徐济忛：“我看谁了？”

　　“我都瞧见他了。”徐济忛哼着气儿说。

　　梁垣不知怎么，心里觉得燥的慌。他也不知道这是个怎么感情，只知道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耐烦，他没什么好气儿地说：“对啊，我看见他来了，就多看了会儿，怎么了？”

　　“人家都走啦，也没说过来跟你讲两句话，你还看他。”

　　“咱在幕后，人家不知道今天是咱出活好不好。”梁垣说完，加快了步子，是不想再跟徐济忛聊这个话题了。

　　戴皓在旁边听了，把头探了过来，用胳膊杵了下徐济忛：“师哥，我怎么听着你有点酸啊。是不是俞叔叔平时只搭理人小垣不搭理你，你心里不平衡？”

　　“想让那个姓俞的搭理我？明明是我不搭理他好不好，切。”徐济忛也有一种无名火在胃里，可是他说不出原因。

　　或许是因为他就是单纯看不惯那个俞柏沐吧。

　　刚推开院子的门，徐芊芊就朝他们跑了过来：“师哥！”
　　“这么多人，喊哪个师哥呢？”梁垣笑着揉了把徐芊芊的头。
　　“嘿嘿，我没加称呼，相当于都喊。我要吃糖！”徐芊芊拉住梁垣的校服袖子，边晃边说。

　　戴皓在旁边也嘿嘿笑道：“其实我也想吃。”

　　“你吃个毛线。”徐济忛推了把戴皓的后脑勺。

　　梁垣知道师父管孩子管的严，不敢擅自下定论，更不想因为拒绝而伤害小师妹的心，便朝徐济忛投去救助的目光。

　　徐济忛立马会意，拉起徐芊芊的手就往院子里走：“啊呀，小孩子吃糖会坏牙的。”

　　徐芊芊听了，眼神立马暗淡了下来。

　　徐济忛看着徐芊芊失落的表情，到底还是心软，跟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个奶糖撕开了来，塞给了徐芊芊：“快，去厢房里吃，别让爹看见。”
　　“好！”徐芊芊含着糖，蹦跳着跑开了。
　　“你不怕她坏牙？”梁垣问。
　　“我以前天天吃也没见我牙掉光。”徐济忛指了指自己健康的牙，嘚瑟道。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徐润陶从上房走了出来，说：“回来了？快去做功课。小垣，你爸爸说得等两个小时才能来接你，你也先去厢房跟他们一起写作业吧。”
　　“好的师父。”梁垣点了点头，走去厢房时，徐润陶在后面又补充道：“别给徐济忛抄作业，让那小子自己动脑子！”

　　厢房门一关，徐济忛就伸出了手，按照惯例，梁垣都会把已经在学校里写完的作业递给他。
　　但这次梁垣无动于衷。

　　“师弟，小垣，小凉丸儿！”徐济忛扒拉住梁垣的胳膊，开始赖皮道，“就借我看一眼，成吗？”
　　戴皓在旁边翻了个白眼，说：“师哥，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什么？”徐济忛警惕起来。
　　“逼良为娼。”
　　“滚滚滚，会不会说话！”徐济忛踹了戴皓一脚，转头又开始朝梁垣讨起作业来。

　　梁垣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觉得以后还是不能把作业给你抄了。”

　　徐济忛可不愿意认这个账：“哎哟我的好师弟，为什么啊，不是都说好的嘛——”
　　“咱们快考初中了，今天老师在班里还点你名字呢。你要是再不努力，就只能去七中了。”

　　戴皓替梁垣补充说：“小垣去池大附中应该没啥悬念，就连我好歹也能上个实验中学，你到时候就只能孤零零地自己待在七中。哦，听说七中那里人人都抽烟喝酒，还有拿酒瓶子干架的，到时候我们可没人在你身边给你撑腰。”

　　徐济忛走到自己的那一摊作业前，看了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儿，心里直打鼓：“到时候你们都远走高飞了，就剩我一人，好狠的心呐——”

　　“你努努力说不定就能去实验了呢，”梁垣拍了拍徐济忛的肩，“我挺想跟你们去一个学校，这样到了新环境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当然，我不可能委屈自己去七中。”

　　徐济忛扬了下眉：“想跟我一起上学，你当真？”
　　梁垣坦诚地点了点头。

　　“嘿呀——”徐济忛挺起了腰板，把手边的书翻开来，“别瞧不起人呐，我也考一个池大附中！”

　　戴皓把草稿纸上的式子划掉，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师哥，你要是考上了，我倒立唱《白蛇传》！”

　　徐济忛冷哼一声，心想，学就学，这倒立唱戏他还就非听不可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一场春雨一场暖，房前的灌木丛已经冒出了新芽。什么时候飘柳絮，什么时候角落里的金盏菊能开花，又什么时候能听见蝉鸣呢？徐济忛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漫无边际的想。

　　等到了夏天，金盏菊就会开的最漂亮，蝉鸣也可以在夏天听到，那个时候就已经小学毕业了吧。初中生作业会有多少，高中生应该最忙，忙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能考完大学呢？听说考入池附就是半个脚迈入了池溪一中的门，考入池溪一中就是半个脚迈入了大学的门。哦，他得先考池附才行，那怎么样才能考上呢......

　　想到这，徐济忛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开始独立写作业了。

　　他看着自己写了一个小时才写出来一个大题的数学卷子，呜呼哀哉地唱到：“平时不愿去看半眼，一夜之时难读尽，老爷如果问这些，叫我如何去对应？”
　　“你平时不听老爷话，今夜晚只好临渴来求井。”梁垣接着后面唱完，他走到徐济忛身边坐下，问，“哪不会，我教你。”

　　徐济忛把卷子推到梁垣身边：“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你直接说都不会得了。”梁垣打断他说。
　　徐济忛叉起腰，颇为不服气：“嘿——我这不做出来一个题嘛！”

　　梁垣哑然失笑：“那除了你会的这个，剩下的我挨个教给你？”

　　徐济忛厚颜无耻地点点头。他本以为梁垣只是在挖苦他，最后还是会拒绝，没成想这家伙真的耐心地挨个给他讲了，甚至不止一遍。

　　好在小学的知识不算太难，就这样，在梁垣的生拉硬拽下，经过三个月的绝地求生，徐济忛还真的卡着分数线进了池大附中。

　　虽然是吊车尾，但也不妨碍他拿着录取单到处炫耀一通。

　　不过到底他还是没忍心让戴皓倒立唱戏，毕竟这家伙没能跟他们考进一个学校，就已经够他伤心的了。

　　两个每天从学校步行十分钟就能回到影韵舍的小孩，眨眼之间，就成了骑着自行车穿越各种大街小巷，才能回到戏班的少年。

　　沿途去上学，看着谁家的小巷被翻建了，又是谁家的老房子盖上高楼了。老王家的孩子考上了省外重点大学，老张家的亲戚都去了大城市里打拼。老孙家一辈子也没个混出来名头的，这也搬到临省去谋生计啦。

　　每次路过身边的街坊邻居，都会想一遍，这些面孔好像也没那么熟悉了。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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