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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家
大概是长大了的原因,家里总是待不住。
从外面回来,跨进家门,就觉得,这天花板好低,这墙好窄,一切都是那么逼仄,一切都是那么烦躁,让人喘不上气起来。
家里的空气都比外面更热,也比外面更稀薄。
杜行哲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最大音量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不是个案的原因,杜栖发现现在的小孩很少看动画片了,他们更喜欢看一些游戏切片、搞笑视频,快乐一集叠加一集,完全没了杜栖小时候蹲在电视机前掐分数秒盼着广告过去,才能看到下一集开播的煎熬。
杜桃在复式二楼学习。
这房子,是在奶奶瘫痪时期买的二手房,很老的一个小区,房子沿街,没有电梯,没有对旧房做任何的改动他们就搬了进来,房子在妈妈名下。
爸爸是不同意买这栋房子的,他这个人没有一点进步思想,一门心思就要放弃,谁也不能让他吃一点苦,他对“自己就是苦难本身”这件事深以为然,并对所有人在经历的“困难”蔑视至极。
早年间帮大姑姑干活,他们花20万买了一栋小二层的,前几年拆迁,房子没了,新建的房子建建停停,一直没建成,说要另外补偿的钱款也一直没发下来。
奶奶正好身体出了问题,要在城里住院,大姑姑就把一间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住,杜桃就是在这些年长大的,杜行哲就是这些年出生的。
这是杜栖最没有归属感,也是最混乱的一段时期。
后来,还是妈妈觉得不能再麻烦人了,想和爸爸商量另外买个房子,搬出去住。
爸爸不同意。
他不是严词拒绝,他就是一脸的叽叽歪歪,不情不愿,总觉得又是贷款,又是搬家,很麻烦,他最怕麻烦,尤其是这麻烦临到他头上。
妈妈住大姑姑的房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会不好意思,他一直不这么觉得,他舒服的不行,觉得理所应当,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有一次,他还喜滋滋地对杜栖说:“你大姑姑房产太多了,他们领导要查,说不定你大姑姑要送我们一套呢。”
杜栖表示很无语,就是在这一句话之后,杜栖觉得爸爸的脑子在某些方面,真的单纯的可怕。
哪怕他最喜欢在他们面前装深沉。
以至于,妈妈再和他提起“买房”的事,他就干脆说“回老家”,拆迁新建的房子也不要了,卖掉,全都卖掉,卖个几十万,然后回老家生活,多自在啊。
后来还是妈妈咬了咬牙,自己贷款买下了现在的二手房,一边赚外快,一边精打细算,来一点一点地还着贷款。
房子真买下来了,爸爸也没说什么。
从头到尾,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全程贯彻着四个字“叽叽歪歪”,他就等着别人,帮他做一切决定,并帮他揽下一切责任和后果。
然后他就坐享其成,在经济危机以及其他危机降临的时候,又是责怪这个,又是辱骂那个,又是吵吵,又是闹腾,操着一句千年不变的“我早就说了”,转身一变,成了一坨道貌岸然的纯情马后炮。
后来,拆迁房好容易建好了,杜行哲也越长越大只,爸爸又打起了卖房子的计划,天天撺掇杜栖去劝妈妈卖房。
“你看啊,栖栖,”他笑得一脸狞笑,要知道他可从来没和杜栖商量过什么事,平时话都不说的,也就看杜栖成年了,也有了出息,才突然良心发现了起来,觉得这个长女也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爸爸:“你妈还在还这个房子的贷款,多不容易啊,你看她天天说这疼那疼的,多累啊,你不心疼吗,我们就把这个房子卖了,搬去新房子住不也挺好?非要背着个贷款干什么,是吧?这个房子还没有电梯,天天爬楼也怪累的。”
爸爸:“你有时间劝劝你妈啊。”
这个房子是妈妈的名字,爸爸做不了主。
妈妈不想卖房子,是觉得搬迁分的新房子太小,小平层,120平,还有公摊,二室一厅,一家五口怎么住得下?爸爸倒不在乎这个,杜栖知道这个传统又懦弱的老男人操着什么心思。
这个家,在爸爸那里,实际上就只有两个人,他和杜行哲,其他人都是按照忠心程度和有没有血缘暗中划分了登记的,尤其她们姐妹俩,未来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去的。
到时候,留在家里的又不是杜栖杜桃两个人,而是两笔钱。
钱再多也不占地方。
他和杜行哲又根本住不着这么大的房子,还不如卖了,全卖了也挺好,他俩回老家去。
大姑姑也不同意他们卖房子回老家,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杜家越来越好,三个孩子都有出息,哪里能有卖房子这种操作?又不是揭不开锅,又不是要家破人亡了,天天卖房卖房的,多晦气啊,有这功夫出去多挣钱啊,多挣钱改善生活啊,哪有一个一个卖固定资产改善生活的,晦气不晦气。
家里没人支持爸爸,卖房之事不了了之,爸爸又委屈住了,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定性,也没什么魄力,全身上下被男儿热血沸腾起来的心气,都拿来膈应妻子孩子了。
“电视小点声儿。”杜栖吩咐道。
杜行哲:“……”
杜栖:“没听见啊?”
杜行哲不情不愿地调低了声音。
杜栖看着面无表情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杜行哲,他看起来显然不服气。
就是有了这个玩意儿,让好几年不工作的爸爸重新出去挣钱,奶奶瘫痪那几年,爸爸就一直在家里闲着,一分钱也不挣了,说什么尽孝。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杜栖在照顾,每天的抬腚换尿布,在她突然浑身抽搐,一手比六一手比七的时候,掐着她的人中,从小葫芦药瓶里数出一颗一颗小小的黑黑的极速救心丸,塞到她的嘴里,等着她恢复平静。
老人身上的味道很离奇,酸得很离奇,臭得也很离奇,有点像黏了的烂西瓜,馊了的膻羊肉,混着各种动物粪便和骚尿,发酵出来的味道。
爸爸在的时候,会把奶奶从床上薅起来做康复训练,扶着她在客厅里走路,让她靠着双层床的梯子站着。
半身不遂的老人动起来可不容易,浑身都疼,奶奶总是嚷嚷着不起来,不想走。
爸爸吼她,奶奶就一遍一遍喊他的小名,爸爸就粗暴地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奶奶就哎呦哎呦,腿蹭到床边,老人的皮肤就是一层油纸黏在一坨松松垮垮的脂肪上,轻轻一刮就是血糊糊的一片,血都发黏了。
杜栖翻出自己的杯子接了杯水喝的功夫,杜行哲就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了回去。
杜栖:“……”
杜栖心里一阵烦躁。
想上去揍他一顿,但是她又实在不是这种人,每当此时,她都无比憎恨自己不是个暴躁又暴力的女罗刹。
她不是女罗刹,她总是喜欢多想一步,觉得就算是打了他一顿也不会有什么用。
这玩意儿就是个守门的小鬼,打了他一只,门后还会冒出来一大片,指着她,叫嚣“真是学活越倒退了”“这是你亲弟弟你可是大姐”“有没有个大人的样子”……
谁会和一个小自己十八岁的同辈人有共同语言呢?谁会看一个小自己十八岁的同辈人顺眼呢?
更别说杜栖努努力都能让他当自己儿子了。
上门看了一下杜桃,这孩子说是在写作业,其实也在摸鱼,杜栖一上楼,她屋里就传出飞快的声响。
杜栖没去她屋,这个年龄段,她也经历过,随便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杜栖不太想多加斥责。
爸爸曾经给了妈妈一个理由,一个他“为什么不去干活挣钱”的理由。
没动力。
没儿子,没动力。
不知道挣钱为了什么?
很无语很恶心的借口。
狗屎一样带着宗祠烟臭味儿的归属感,和他烂到骨子里的懒惰懦弱,把一家子拽进阴沟里,陪他透过下水井盖的空隙,一起贫穷,一起憎恨,一起抽离又逃避地看世界。
一面把自己塞进下水道,又一面憎恨着、辱骂着那些踩着井盖走过去的人们,说他们狗眼看人低,说他们总有一天要和自己一样,说他们都是黑幕里出来的唯利是图之徒,只有自己最清高,最命苦,最怀才不遇。
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我爸是这种人?怎么会我们三个的爸是这种人?
是什么让我们相聚于此,一起经历这些?
……很温馨的一句话是吧?
……相聚于此,一起经历。
但是,一旦开始看到,这个死男人身上的“宝贵品质”,像是某种高传播率的传染病一样,在他们三个的骨髓中扎根,通过柔软鲜红的土壤层,在皮肤上发芽,生长,开花,结出果实。
一切又都是那么绝望。
他们一个思维极端,一个得过且过,一个更是言传身教。
作为足够年长的长女,杜栖甚至能看到从至洁到染污整个沧海桑田的过程。
……甚至嫌疑人是不是罪魁祸首她还没有完全坐实,受害者就已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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