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离开时风生十分沉默，宁嗣音察觉到，但并没在意。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们拒绝了王夫人提供的马车，只顺着对方接受了几张银票，就拜别了王家村。

　　只是往外走，往出走，至于具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没有人开口问。

　　宁嗣音边走边抓路上的狗尾巴草，在指尖缠来绕去，却无意间剥下上面的细碎种子，被小颗粒沾了一手。
　　但他还在想方才的发现，完全没在意，任由植物的些许汁液染湿手指。

　　就在离开前，他无意间触碰到王袅袅的手，昏迷的小姑娘发出一声若不可察的闷哼，而他同时也感受到一股热流席卷而上。
　　那力量像是有些许自己的想法，来到宁嗣音身体里时有乳燕投林的亲切，甚至和宁嗣音的身体产生共鸣。
　　——和宁嗣音身体里的那股力量产生共鸣。

　　唐黎悦看到的蚀气，所有人避之不及，有吞没腐蚀之效的蚀气。
　　那东西从王袅袅身上吞噬了什么力量，宁嗣音试图探查，但一无所获。

　　在他的观感来看，身体内部和穿越前没有两样，他没办法和修行者一样内视，也感受不到所谓的灵根。
　　在接触到王袅袅之前，身体里那股蚀气始终安安分分没有存在感。

　　拿东西的目的是什么？吞噬掉的又是什么？
　　宁嗣音眯起眼睛，手上下意识用力，狗尾巴草的草茎就被他扯开外表，细而坚韧茎身在他手上勒出隐约的红痕。

　　“嘶”他猝不及防感受到痛，迅速从思绪中回神，还没动作，就有另一只手握住自己。

　　风生迅速拉住他的手，掏出手帕仔仔细细、从手掌到手指一根一根耐心擦拭所有植物汁液。
　　擦干净之后，白皙手指间的红色勒痕就更加明显。

　　宁嗣音快速看了风生一眼，见对方眉目沉郁表情严肃，就隐约有些心虚。
　　他并不知道自己皮肤这么敏感，一点点小伤竟然如此明显。

　　风生并没谴责宁嗣音走路不用心或者伤害自己，只是垂眸皱眉认真盯着那道印子，时间长到宁嗣音以为他在发呆，才恍然回神，抬手轻轻覆盖在那红痕上面。

　　一股温柔且轻忽到发痒的力量从手指传上来，宁嗣音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随即很快适应这样的触感，眼睛微微眯起。
　　就在他被这力量安抚的昏昏欲睡时，内里那股安分到死寂的力量骤然躁动，隐约有前扑吞食之意，似乎想像吞噬王袅袅身上力量一样吸取风生的灵力。

　　宁嗣音一瞬间头皮发麻，被不受控制的力量惊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风生也意识到他的反常，微微抬眸，露出温驯又不解的眼神。
　　下一秒就直接被宁嗣音推出去，踉跄了几步，才不至于直接坐倒在地。

　　宁嗣音心跳又快又急，逼迫自己深呼吸缓过来，这才抬头去看风生。

　　后者依旧保持着被推出去的样子，低头抬眸，眼底有些发红和微微的湿意，眼白却隐约有赤色。
　　无辜可怜又危险。

　　“抱歉，”宁嗣音坦荡道歉，“有些不习惯。”

　　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话，毕竟他们之前更亲呢的接触都有，一点点小牵手又算什么？
　　这是一种变相的“我有秘密，但你别问，不能告诉你”。

　　风生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他向来没有脾气，宁嗣音早就知道，但还是皱眉。
　　他情绪太低落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宁嗣音直球出击直接问他，同时自己也思索着可能性。

　　他回忆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早起风生和唐黎悦吵架，那时候还胜券在握心情不错，之后两人在大堂吃早饭，和老头打探消息，然后去后山找王袅袅，风生就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总不可能是在和那老头交流时，他想表现却被自己可以忽视，吃那老头子的醋，一直到现在都闷闷不乐吧？

　　宁嗣音匪夷所思，转头，正好看到风生眼眶越来越红，眼角愈发晕湿的样子。

　　这哥哥也太爱哭了点吧！
　　他皱眉，同行的人如果太娇气，相处起来会非常麻烦。

　　“没事，”风生似乎猜到宁嗣音在想什么，深深闭眼稍稍收敛情绪，哑着嗓子解释：“是我自己的身体问题，宁宁做自己的事情就好，这点毛病不会影响到你的。”
　　他眼眶又重新湿起来，喉头梗了梗，似乎在压抑什么，虽然尽量保持情绪稳定，脸上也挂着笑，但话说到后面，声音都是哑的颤的。

　　宁嗣音抓住画中的重点：“毛病？”
　　他下意识想厉声切入重点，到底顾及对方的情绪，努力和缓声音：“是什么病症？诅咒？或者隐疾？”

　　尽管只相处了一天，但他已经习惯了对风生展现直白和命令，这时候强行压抑自己，努力表现出柔和，实在僵硬又无措。

　　若在另一些时候，风生会笑着把对方所有情绪纳入眼底，像棉花一样完全包容并溺爱那些棱角，被其中尖刻冲撞也觉得可爱。
　　但现在的他不够好，像是个充满水的气球，看起来饱满稳定，但实则脆弱又动荡。
　　外表干燥，但无论什么时候触摸，都只能感受到潮湿和阴凉。

　　面对宁嗣音接连的询问，风生自己也迷蒙起来，只是讷讷摇头。

　　宁嗣音眼睛眯起来：“你自己不知道？”

　　在后者又变得渲染欲泣的眼睛里，宁嗣音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十分离谱。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事都不清楚。

　　“这种情况发生过？经历过？经常发生？”
　　回应他的是点头、点头和点头。

　　“没有隐疾、没有疾病、没有外伤、没有诅咒…”宁嗣音尝试用自己的认知解释这情况。
　　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说句话就能哭出来，坚持和外界事物没关系，完全源于自身……

　　“不用在意这点，”风生扯扯宁嗣音衣袖，小媳妇一样跟在后面，发现对方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手就没再放下去，窃喜着感受到满足。
　　“我自己都不在意的，只是偶尔没有精神身体疲乏，好的时候一旬就过去了，算算时间，还有两三天就结束，宁宁不用太担心。”

　　宁嗣音没理会这些开解，只记住信息，皱眉思索着依旧面无目的地往前走。

　　风生又扯了扯对方衣角，为宁宁担心自己而心脏胀大泡软，又为自己惹宁宁烦心而浮躁自责。
　　“我这些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好了，不疼，也从来没有误事。”

　　宁嗣音没意识到这话多委屈，风生也没察觉其中邀宠又渴望垂怜的茶意。

　　见宁嗣音没发现，风生目光愈发炙热的贴在宁嗣音脸上，看对方低垂的眸和纤长的睫毛，内心满足又空虚。
　　经历过失去，他明白能时时刻刻看着宁宁有多幸福，但同时，他又不可抑制的生出阴暗卑劣的念头，像是从心底长出的黑色丝线，紧紧缠绕困缚着心脏，勒得皮肉翻飞血管挤压，鲜血砰然从中喷炸而出……

　　可怜可怜我吧，宁宁，求你了。
　　哥哥求你了，再多看我一眼。

　　沉思的青年对舔舐自己睫毛的目光一无所觉，他忽然站定，醍醐灌顶又深感诧异：“抑郁症？”

　　他转头看向旁边乖巧微笑的男人，却又感觉不是。
　　抑郁症似乎没有阶段性的特征？

　　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不擅长帮别人排解情绪，日常生活中更擅长解决问题而不是感性共情。

　　相比起安慰离婚的朋友，他更擅长帮对方处理好离婚协议和财产分配问题。无论学生时代还是进入社会后，他永远都是那个无措地站在人群外，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因为一起道别就泣不成声。
　　上学时他最痛恨的就是誓师大会和感恩演讲，所有人垂头哭泣让他无措的像只猴子。

　　如果对方真的是抑郁症，那他除了惊诧和尊重外，恐怕很难做出更多更切合的帮助。
　　特意关照恐怕会适得其反。

　　宁嗣音思索再三，决定当什么都没发现。

　　“我们要去哪里？”他心虚的拧开头，不再继续看对方泫然欲泣的表情。

　　风生依旧喑哑，还带着点鼻音，但意识到宁嗣音的逃避，他也不再此事上过多停留。
　　“宁宁想去哪里？”
　　“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走。”

　　宁嗣音对这个世界也了解不多，但对方把选择权全权交给自己，他也不打算推辞。
　　“…去京城吧，我想看看这里的皇帝。”

　　风生的表情瞬间僵硬，即便宁嗣音不擅长揣测人心，也意识到对方的抗拒。
　　他更好奇了，那位日照国皇帝龙危焉，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想到风生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他决定如果对方拒绝，那就换一个地方。
　　但风生确实像他自己说的，虽然不舒服不高兴，却不会影响宁嗣音的选择。

　　于是两人时而步行时而用法术瞬移，晃晃悠悠行踪飘忽地往东走了。

　　日照国在云勿大陆最东边，国都晨景在中心偏北的宛连山脚下，宁嗣音目前所在的临灯郡在靠西一带，往西南再走百里就是和封延国接壤的边城。

　　在他们走后不久，临灯郡便传出了些不知真假的小道谣言，有人看见皇帝暗卫若德军的身影，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生怕睡着时忽然被拎起领子砍了头。
　　听说那若德军不仅仅监察惩处修行者和贪官污吏，背地里实则监视着整个国家每个人的动向，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剥皮处死。

　　不声不响有几个官员脑袋搬了家，镇上土庙里菩萨又糊了身新泥。

　　就在这关节的当口时间，一个不起眼的瘦弱身影踉跄着从西边混进临灯郡，在夜色降临之际，悄悄潜入了临灯郡主府。
　　踉跄着进去，出来时步履轻快，身边也多了一个人。

　　这两人趁着夜色进去，又趁着夜色离开，目标明确的朝东方皇城而去。
　　恰巧走在宁嗣音和风生走过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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