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门边的墙缝里夹着一根歪歪扭扭的铁丝，看样子是被拿来代替“锁”的用途。
　　其实一根铁丝能防得住谁呢？它不伦不类地挂在那里，比起警告小偷不要造访，更大的用途是给予屋主这样一种心理安慰：这是很重要的地方，屋里有很珍贵的东西。
　　世界上存在有这样一种自尊，握着一个玻璃球固执地把它当成宝石。因为这是他仅有的东西。
　　但其实屋里有什么呢？值钱点的东西都被茹建平拿去卖了花了赌了嫖了，连结婚时老婆陪嫁过来的衣柜装饰画都没放过。现在家里剩下的无非几床破被子，几把破椅子，和其他一些想卖也没人要的破家具。这年头犯罪成本高，小偷光顾也是要挑地方的—这个家显得不值得冒险。
　　主人好像对此也是心事肚明，今天索性放弃了粉饰，任门就这样大剌剌地敞着。
　　杨澍看了一圈没人，三两步下了楼，径直向一个废弃的车库走去。
　　车库离得不远，没几分钟杨澍就站在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卷闸门前，门半悬着，他一弯腰钻了进去。
　　“你这怎么弄的？”一进门杨澍就看到要找的人背对着自己坐着，T恤撩了上去，后腰一道几公分长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往外渗着血，旁边还有换下来的被血染红的纱布。
　　他旁边还站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此时正半蹲着给他涂药，杨澍那一声把孩子吓得不轻，手哆嗦了一下重重按在了伤口上。
　　男孩吃痛嘶了一声。杨澍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接过药膏和纱布，熟练地处理起伤口来。
　　他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看了一眼旁边嘴唇发白的小女孩，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女孩像是被吓得呆住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很轻又很坚决地摇了下头。
　　这时男孩说话了，声音因为疼痛还有些发虚：“小年，哥哥没事，这儿有杨澍在，你先回家去。”
　　女孩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男孩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打断了她：“听话。”
　　女孩听了这话抿了抿嘴唇，到底没再说什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那道狰狞的伤口，又飞快地移开了眼睛。她冲杨澍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你怎么让你妹处理伤口？”杨澍把纱布从前面缠到腰侧，固定住，问道。
　　“不知道怎么发现的，昨晚就缠着硬要看，我没同意，今天非得帮我处理伤口，说什么都不听，”茹小年吸了口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卧槽，真他妈疼啊。”
　　“这会儿知道喊疼了？刚才那坚强深沉的表情去哪了？”杨澍嘴上说着骂着，动作还是轻了下来，“刚才把小年支出去，是不是怕她看到你这怂样，担心影响你在她心中的形象？”
　　最后一道绷带缠好打了个结，杨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好了。
　　茹小洋慢慢把衣服扯了下来，虚靠在墙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她心里能有什么形象，没用的窝囊废吗？”他看着头顶的灯泡，轻轻说了句。
　　杨澍无言以对，两人从小学认识到现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的情况了，正因为了解那些宽慰劝解的话才说不出口。他挪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和茹小洋一起看着天花板。
　　灰尘在灯光的照射下起舞翻飞，如果不是地面脏污不堪，四周都是杂乱的汽车零件，几乎让人生出自己在炫目舞台上的感觉。
　　杨澍瞥见一旁的纱布，想起对方还没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伤怎么弄的？”
　　“碰到刘锋他们了，就干了一架。”茹小洋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回道。
　　“操，怎么不叫我啊？！”杨澍一听这个名字急了，坐起身瞪着他，“不是，你和他们杠什么啊，一个人不知道跑啊！”
　　茹小洋微微勾了勾嘴角：“谁知道呢，可能是毕业留念吧。”
　　“傻逼，”杨澍听见他这么说更来气了，“那您更应该喊我了，去了说不定能给您收尸呢！”
　　“这不没事吗？”
　　杨澍一屁股坐了回去，彻底不想理他了。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寂。
　　半晌后，杨澍听到对方开口了：“澍哥你知道吗？我发现有些事只能自己扛。别人能帮得了一时，但不可能帮一辈子。”
　　“这些事肯定不包括‘你被刘峰胖揍。’”杨澍没好气地说。
　　茹小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杨澍在气头上没理他，谁知小子越笑越大声，笑得东倒西歪，扯到了伤口，忍不住扶着腰哎吆起来。
　　杨澍赶紧凑过去查看伤口，见腰间没渗出血来才放下心来，看对方还笑得直哆嗦，没忍住在他肩膀上来了一下，骂道：“刘峰揍完是不是把你脑浆也挖走了啊，傻逼。”
　　这句话不知道又戳对方哪处笑穴了，茹小洋听了乐得更欢，整个人笑得几乎平铺在地上。杨澍抱臂在一旁冷冷看着，看他总算止住了笑，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杨澍盯着他，突然说：“你不对劲。”
　　茹小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想多了。”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说啊。”杨澍急得推了他一把。
　　“我操，”这一把正好扯到伤口了，茹小洋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家里出事了？你爸又打你了？还是你妈那边？”杨澍抛出一个个猜测，最后不确定地问，“还是考试没考好？”
　　“你听听这问的像话吗？不知道我们学渣多忌讳这个话题吗？”茹小洋叹了口气，见杨澍还看着自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考得一般，不过我也没太所谓，念个技校什么的也行。”
　　“你呢，考得挺好吧？清北有希望吗？”
　　“你以为清北是公园呢，想去就能去。”杨澍边说边把那团碍眼的纱布往旁边踢了踢，伸长了腿。
　　他直觉茹小洋刚才那句话指的肯定不是成绩，但这么三番两次地岔过去，显然他也不愿提，自己再问也没意思，于是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他侧头看了看对方的脸。茹小洋长着张娃娃脸，勉强算得上清秀，但平时神色总是露着一股子胆怯和紧绷，眼皮也耷拉着，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平白破坏了那点清秀，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但此刻他脸上那种不安定，懦弱的感觉消失了，眉梢眼角都带上了几分疲惫和阴郁，他坐在灯光下，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
　　这个念头让杨澍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了，你昨晚去哪了，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你们班同学，严琦还跟我打听你来着。”茹小洋问道。
　　去干嘛了？
　　去酒吧了。
　　还被人睡了。
　　那人睡完就走，我还对她念念不忘。
　　“……随便逛了逛。”杨澍强迫自己别去想那晚的场景，扯了个谎。
　　“这样啊～”茹小洋拖长调子，明显不信。
　　杨澍有点绷不住，刚想怼回去，对方抢在他之前开口了：“走，请我吃饭。”
　　“……”杨澍愣了愣。
　　“走啊，愣着干嘛。”说话间茹小洋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中间还夹杂了好几声吸气声。
　　“哦。”杨澍也站了起来。
　　走出车库，杨澍才反应过来，他转身瞪着茹小洋：“为什么是我请你吃？”
　　“……提前庆祝你考上牛逼学校？”
　　“……”杨澍看了眼他半身不遂的走姿，说，“还是提前庆祝你伤口痊愈吧。”
　　“谢谢。”茹小洋矜持地点了点头。
　　杨澍顿时一阵无语。走了一会儿发现方向不对，便问：“不是去吃饭吗？”
　　“去家里看一眼，小年刚才怕是被吓到了，过去哄哄她。”茹小洋说。
　　“把她也带上，一块儿出去吃吧。”杨澍提议道。
　　茹小洋点点头。
　　两人到家，小姑娘果然被吓坏了，看到她哥就跑了过来，也不敢碰他，小心拽着衣角问他伤口还疼吗，其他地方有没有不舒服等等。茹小洋则是一句句耐心答着，还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
　　兄妹俩感情很好。杨澍站在一边看着。心里有些羡慕。
　　一会儿后茹小年脸上神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她哥哥去角落里翻东西了。屋子就这么大，没遮没挡，杨澍撇过头，余光却看到茹小年在偷偷看着自己，被发现后女孩擦了擦眼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杨澍一眼。
　　杨澍冲她笑了笑。
　　几分钟后，茹小洋拿好了东西，走过来，招呼两人一起往外走：“好了，走……”
　　“哟，这不是我们高材生吗？考得怎么样啊！是不是能整个清华啊！”
　　一个油腔滑调的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茹小洋原本正要侧身往外走，听见这声音好像都忘记了转身，脚步骤然停住，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姿态定在原地，杨澍看到他的脸刷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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