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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江慈本是气恼极了。
‘你信不信,今日我纵是砍了那天使,天子也不得把我怎样’——他几乎不敢相信这般无法无天的话是他那亲二弟说出来的。
他在朝中见了郑豫的那封奏表,又听闻了战报,生恐弟弟年轻吃亏,便连忙向天子请命,谁知来了以后,方知郑豫那封奏表竟还真不是夸大。
在军营里喝了个烂醉,不尊天子,还口口声声要砍了天使……这成何体统!
结果他一句话还没说,方才还要砍了他的小将军就啪的扑到了他面前。
“阿兄!”
那人欣喜的唤着,竟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江慈执着节杖,神色冷硬,却是一动不敢动了。
唐靖汗流浃背了。
他看了看江侯,又看了看天使,心想该不会被灭口的是自己吧。
“原,原是一家人啊。”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见江柔醉态毕露,不由深深抹了一把汗,赶紧麻溜的滚了出去,不敢掺合这事儿了。
帐内只余二人,酒香弥漫,一片死寂。
“江流光。”
江慈忍无可忍开口。
那人没什么动静,只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听到他唤了一声阿兄。
“你这是何意?可有半点仪态?”
江慈微恼,不由斥责道。
江柔这才慢吞吞放开了他的腿,他晃了晃头,也不起身,就坐在了地上,抬起头看着江慈。
二十六岁的兄长,年轻,俊美,颌下蓄了短短的一撇胡须,就连严肃恼怒的模样都这般生动。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便嘿嘿笑了起来。
“阿兄阿兄,你来看我了呀!”
他含糊的说着。
江慈被他叫得几乎心软。
江柔只有五岁以前会这般乖巧的唤他阿兄,再之后,他便与他分别了。
父亲出镇秦州,他作为长子留雒阳为质子,而弟妹皆随父亲前往边地,时间久了,便也不复以往亲密无间了。
他努力让自己硬下心,却惊见江柔眼眶红了。
“江慈啊,我以前老觉得你算个聪明人,没想竟是我错了,”江柔喃喃说着,“你愚得很!”
他又开始头痛了。
那些血淋淋的记忆仿若昨日才发生的事,几乎叫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闭上眼,是兄长万箭穿心战死城门之上的模样。
睁开眼,年轻时的兄长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他这些天几乎不敢去回忆那些事,唯有厮杀能让他暂且消停一二,可那之后,他又嫌自己染上了太多血。
他是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失败者,而非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朔北侯。
头一回被骂愚的江慈气笑了,他叹了口气,竟也不怎么生气了,他问:“我哪儿得罪阿弟了?”
哪儿得罪?哪哪都得罪了!
“你骂我!”江柔闷闷道,“你总是骂我!”
江慈道:“那你瞧瞧你,把郑公气得什么样?说你还拿敌将脑袋扔他。”
“我又不是朝着他的脑袋扔的!”江柔辩解了起来。
“他还说你不耐听他讲话,话到一半便拂袖而去,甩了他一身酒。”
江柔想不起这茬了,他张了张嘴,竟是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妈的江怀瑾,”他哽咽着开始骂人,“你他娘的哭什么……”
江慈瞠目结舌。
他自然没有哭,但他那胆大包天又肆无忌惮的二弟竟哭了,还一边哭一边恶人先告状,硬是说是他在哭。
他有些慌乱了,他家二弟是多好强的人他是知道的,被人欺负了也从不掉眼泪,只有被父亲打得狠了,才哇哇喊着掉眼泪博可怜。
“是谁欺辱于你?”他拧起了眉,“你与我说来,我必不会饶那人。”
没有人欺辱他,没有人敢欺辱他。
全都是他自作自受。
江柔几乎压抑不住那些翻滚的情绪,他紧紧握住江慈的胳膊,硬是把人拽了下来。
他那素来风度翩翩,礼仪无差的兄长只得陪着他,一同毫无形象的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江慈少有的这般温柔,“到底是喝了多少?”
江柔不记得了。
他的酒量很好,是在秦州练出来的,边郡的冬天很冷,武人也都习惯喝酒,若是酒量差了,说不准还要被笑话,后来他去雒阳,能把一屋子公卿喝得爬下,也能把自己喝得一口一口呕血。
“阿兄,”他的声音渐弱,又似是小心翼翼,“你还活着……”
“什么?”江慈没有听清。
江柔摇头,醉意混着热气将头脑熏得昏昏沉沉,连看东西都显得模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感觉一阵湿润。
“哭什么呢?”他哥无奈极了,全然没有先前气势汹汹冲进来兴师问罪的模样,“你幼时都不这样的,怎么长大了反而闹小孩子脾气呢?”
“我干了错事。”
江柔的嗓音嘶哑。
“错事可以弥补,”江慈温和道,“流光,你先说来,兄长会帮你的。”
他忍不住去猜江柔到底做了什么,总不至于是郑豫告的状,他家弟弟胆大包天,他就怕他真干出什么捅破天的事儿,那他该如何去帮着圆场呢……
下一瞬,他却听江柔低声说道:“我弄坏了我的船。”
江慈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船?”
“船,就是船,”江柔仰起头,不敢闭上眼睛,“还把你们都弄丢了。”
他看着他的船支离破碎,看着亲人沉入炼狱,看着不善武的兄长死在战场上……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江慈一怔,他从未见过阿弟这般自责无助的模样,就像是……弄丢了一切。
他突然想起幼时父亲曾送给江柔小朋友一支巴掌大的漂亮小舟,三四岁的小孩表露出了惊人的占有欲,连他想碰下都得被小崽子凶一下。
后来父亲要去秦州,江柔也是抱着他心爱的小舟,哭得声嘶力竭的说要带哥哥一起走。
他迟疑的,有些生疏的揉了揉弟弟的头发。
长大了,但是头发还是软软的,摸起来像小动物一样。
“弄坏了就弄坏了,不是什么大事,”江慈有些笨拙的安慰道,“再去寻一个来就是。”
傻哥哥啊……
不是那条船。
“寻不回来了……”
江柔只摇头,他茫然道:“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
他真的尽力了,他与世家熬命,与外族拼命,为天下博命,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能挽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精心保护着的船在大浪下倾覆,看着百姓被屠戮,亲人被戕害。
他从来有自知之明,世人骂他的有一点没错,他确实是个自负又傲慢的狂徒。
而现在他的一切自负都被击碎。
他近乎不安的抓住了兄长的手,活人温暖的温度令他安心,就像是还在一场温暖的,不愿醒来的美梦中一样。
江柔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冰得吓人,江慈皱着眉反握住他的手。
“倒是没见过你这般样子,”他说道,“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五年前你说你不信天意,只信自己,今日又是为何?”
“……我输了。”江柔惘然道。
“你今不过二十岁,输一次又能怎样?”江慈道,“十五岁时的你尚敢剑指狄王,如今却只敢烂醉于营中,哭泣不能自已,实在令人失望。”
他话到最后语气已然严厉。
江柔呆呆看着他,竟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兄长教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慈缓和下了神色。
“你自幼便是信念坚定之人,今又为一方诸侯,心有丘壑,自当践行己道,又怎能半途而废,作此柔弱哭泣之态?”
江柔哑声问:“可若是那条道……太难走了,我看不到尽头呢?”
兄长的手温暖而宽厚,他清亮温厚的声音似乎与许多许多年前那道尚且稚嫩的童子音色融为一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九死,不悔。
好一个九死不悔。
去他妈的九死不悔!
江柔突然笑了,他捂着脸,一边哭一边笑。
“别闹了,”江慈见他实在闹腾,不由脸一板,拽了拽人,“起来吧,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不要!”江柔主打一个叛逆。
“那你要什么?”
江慈几乎是无可奈何,心中想着得想法子把解酒汤灌下去。
“头疼,”江柔慢吞吞道,“不想动。”
“可是先前受伤?”
兄长眼中的担心不似作假,江柔竟迷迷糊糊的还想着了一些碎片般的画面,比如他的傻哥哥在他尸体前哭成了傻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究竟伤哪儿了?头上?”江慈语气严肃,大有上手检查的意思。
江柔慢吞吞伸出右手。
那是他醒来的第一天,空手握瓷片留下的伤,这会儿只剩个不大好看的疤了。
“好疼呀,”他说道,“就这儿了。”
江慈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干脆上手去搀住那醉鬼。
江柔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他哭累了,这会儿有些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整个人就直接软绵绵的挂在了兄长身上。
“阿兄,你现在不骂我,以后骂我骂得可厉害了。”他含糊的在兄长耳边说着。
江慈未想自己还要贷款背锅,“胡说!”
“我没有瞎说,”江柔愈发委屈,“你不管我了!阿姊也不要我,守义也要气我……”
“但我原谅你们啦。”
他抱着江慈,仰着头说道。
他面色酡红,眼中一片水色,不甚清醒,倒是一派风流之色,原先江慈只当他醉得厉害,这会儿却觉他实在烫得过分。
“流光,你先放手。”
江慈握住他的肩,却未觉那人微不可查的瑟顿了一下,他有些气恼,却是气恼自己。
先前只道阿弟手冷得厉害,这会儿才觉他呼吸炽热,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分明是烧起来了,还烧得厉害!
他与一个又醉又病的人说了这么多,能有什么用?
他陡然间升起一股挫败感。
“你知道你烧得厉害吗?”
江柔缓慢且坚定的摇头。
“没醉,也没烧。”
江慈定定看着他,泄了气。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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