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

　　“霞娘，为何你如今同我如此生分了……”

　　月色皎皎，树影参差，晚风拂过，宛若水中藻荇随波摇曳。

　　苏陌烟追上我的时候，额间隐有汗迹，好似星辰的眸子满是委屈。

　　“没……什么。”

　　默了良久，终究是他先打破了沉寂，苏陌烟亲了亲我的侧脸，靠着我的颈摩挲着，轻声道：“晚上你没怎么吃东西，我让小厮送些来。”

　　“不必了。”

　　我的冷淡并没有让苏陌烟生气，他只正了脸色，一贯如往常的温柔。

　　只是这温柔本不应属于我的。

　　“霞娘，都会过去的。人是要向前走的，不能永远都活在回忆里面。 ”

　　“可是有些事情总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祖母都那样说了，元儿也放下了，为何你还要留在过去？”

　　是啊，究竟是谁一直在回忆里不出来。

　　夜深露重，他带着一身清冷拥住了我。他环着我，轻吻我的耳垂。他的嘴唇很冷，吻得我一身战栗。

　　“你我之间，从来与他人无关，你也别再与他人作比，好不好？”

　　错了，苏陌烟，你与我之间，好像永远都是和旁人有关的。

　　我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苏陌烟，我们和离吧。”

　　我明白他的过往，知道自己的面前，或许有永远都跨不过的深渊。

　　我第一次如此坚决，如此理智。

　　他倒凝一口气，哑声质问道：“那婚书上的盟誓，夜下的低语，你字字句句相依相伴，难道都成了空话？李霞霞，你回答我！”我晃了晃了身子，泪滑落下来，淡淡道了一声：“是。””

　　*

　　除了老太太，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竭力挽留，公公甚至拿出“苏陌烟欺负你我便打折他腿”的架势，但是看到站在一旁脸色如上了霜似的苏陌烟后，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当我二人终究缘浅吧。

　　我在和离书上签好名字后便搬出了苏家，辗转多地，寻了个隐蔽的村落住下。

　　我离开苏家时没有带任何东西走，却独独带了苏陌烟送我的一只翠玉发簪。

　　那是我们成亲的第二日清晨，我们梳洗完毕后要去给老太太问安，苏陌烟看着我光秃秃的发髻和手腕时，叹了口气。

　　我尴尬笑笑：“我只是我家小姐的粗使丫鬟，平时就扫扫院子倒倒马桶什么的，用不着首饰的。”

　　苏陌烟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整个人安静又耀眼。

　　“很辛苦吧。”

　　“今后不会了。”

　　果然，我嫁给他之后衣食无忧，再也不曾辛苦过。

　　他从匣子里拿出这只簪子，他说：“这是我早年想送给我那没出生的妹妹的，那时年幼，被人蒙骗，上面有着瑕疵。你先戴上充个场面，日后再为你买其它。”

　　后来，苏陌烟信守承诺为我在妆楼定制了许多首饰，可我却独爱这支带有瑕疵的翠簪，虽然它本来的主人也并非是我。

　　苏陌烟你看，我们之间总是充满各种错位呢。

　　山野之间我又做起了妆娘，为四里八村待嫁或者有需求的地主老爷家的小姐设计妆面。

　　不曾想在这种偏僻地界儿生意依旧异常火爆，我暗叹自己果然是做生意的料，走哪儿旺哪儿。

　　这里的人也很热情，总是送我些米面油盐，甚至有一天早上我在门外还发现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

　　我这时刻散发着的魅力真是该死呢。

　　岁月静寡，转眼两年过去了。

　　我逐渐忘记了京城发生过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让它随风去吧，苏陌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终究是要朝前看的。

　　可就在这日，村里蒋屠户的娘子来找我说：“霞娘，这事本不应同你说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你看我家大花还小，卓然又刚满月……”

　　我笑着说：“蒋娘子请讲便是。”

　　“是这样，两年前有位俊俏公子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拉拢乡邻照顾你的生意，说所有钱都他出。可是那一千两早已花完，我还搭里许多，他却不来给钱了。霞娘，大家都是讨生活的，都不易……”

　　苏陌烟，你大爷的。你给钱不给够数，如今反而让我来退。

　　不过，两年过去了，听说姜国大军已经得胜回还，苏陌烟也大仇得报了吧。

　　真好，我们都按照自己原计划好的轨迹而活着。

　　我们的相遇只不过是这轨迹中的意外罢了。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转眼几十年过去，我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精致小老太太。

　　很多纠结痛苦的事情，最终都敌不过时间。

　　如今的我已经能坦然去回想与苏陌烟的种种过往，想着他与柳元儿的曾经，暗叹一句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只是这一生我都没有再嫁，是没有有财又有貌的男人，可与他苏陌烟无关。

　　可是当我听说苏陌烟于那场战役中再未回还时，眼泪竟夺眶而出，心久违的疼了起来，犹如一把利刃在其中搅拌翻腾。

　　果然人老了，眼窝子浅。

　　于是我又回了趟苏州，头上插着那支翠玉发簪。在满头银丝下，竟将这发簪衬得更加莹润。

　　苏家老宅外看着那株枇杷树，果真如他所说一般，亭亭如盖，结满果子。

　　若再年轻几岁，我定会爬上去摘，可是现在老了，不中用喽。

　　“您可是二夫人？”

　　？

　　“我是苏家院仆，为二公子守着这院子。他曾吩咐过，每年都要将最甜的枇杷为二夫人留着，无论您来或不来。”

　　我看着掌中的枇杷，黄澄澄，圆滚滚的。

　　恍惚间我竟好似听到了苏陌烟嘲笑我的声音，快吃吧，很甜的。

　　于是在那个夏天，我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没事儿，人都会有这一天的。

　　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雀与蝉鸣，在一片繁盛的嘈杂中，我微笑着，带着所有遗憾和希冀走向死亡，走向有他的另一个世界。

　　*

　　北疆的风凛冽，吹在苏陌烟的身上。

　　他夜里单枪匹马地去了北疆营地，那敌方大将于当夜被枭去首级，一时间北疆将士乱了阵脚连夜撤退，后经和谈割让了十余座小城给姜国，此次出征可谓大胜而归。

　　可是他却被当场擒住，受尽折磨后悬在都城示众。

　　他的怀中有着一封书信。

　　“吾妻霞娘

　　见信如晤。初到北疆，我依旧不习惯。这里北风呼啸，裹挟着沙砾，剌的脸生疼。果然我还是讨厌北方的。

　　霞娘，今日我上阵杀了十人，都是敌方将领，只是身上又多了几道疤痕，望再见时，你莫要嫌弃。

　　你走的决然，我并非不挽留你，只是出征在即，你心中愤懑总好过提心吊胆。待我回还，定会不顾一切将你带回。

　　我知道你藏到了偏僻乡间，亦知道你又做起妆娘。可是穷乡僻壤又怎会有生意。

　　我给了那屠户娘子一千两银子，应该够你花上些时日，不能给再多，再多你就不同我回家了。

　　临行前我去找过你，只是不知如果见到要说些什么，只得采下一束小花置于你的门前，也不知你看到后是否会喜欢。

　　霞娘，近来我总在琢磨，我究竟是何时心悦于你，心中再容不得旁人的。我记得一次，一个亡命之徒当街行凶，于你妆楼外劫持了一名女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眼前发黑，大脑一片空白，就直直地跑了出去，以致跑得过快摔了一身泥泞也浑然不觉。而在我看到那个女子不是你时，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时我才发觉，我不能没有你。

　　可是霞娘啊，我却总觉得在很久之前我们就有见过，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一般。

　　小时候我记得苏州城中有一户人家，他家种着好大一棵枇杷树。那时我母亲刚刚过世，我常四处游荡，不知不觉就到了那家院墙之下。

　　一个比我小很多的女孩骑在树杈上，丢下一个果子给我，她对我说，我请你吃枇杷呀，不要不开心了。我看着枇杷愣神，许久才说了句我出来匆忙，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那女孩咧着大嘴笑了，说，没关系，我的都可以分给你呀。看着她掉了几颗乳牙的可爱样子，我竟也笑了起来。

　　那女孩的眉眼与你很像，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充满了狡黠，好像……一只狐狸。

　　霞娘，我今夜便要去见那贼人了，不知能否一举成功。曾经我只是想着要为母亲报仇，而如今我却觉得，战争不止，永远会有我这样的孩子，经历我这样的事。

　　我不能做到让天下太平，唯能快些止住这场战役。

　　听说老宅的枇杷结了果子，我已嘱咐茂生，若我不能回来，便每年都为你留着最甜的果子，无论你会不会去。

　　对了，那封和离书我并未签字，所以，你依旧是我的妻。

　　霞娘，等我回来。”

　　这封信随着风摇曳而起，飘向空中，一如它主人那淡淡的情意，无人知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