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钟言？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纪北接到语音通话时正在吃饭，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你们那个案子，死者是不是姓汪？”钟言的问句来得格外直接。

　　纪北听闻此言心里一惊，忙不迭放下筷子向父亲轻声示意，“爸，我先打个电话，等会儿再吃。”

　　“就这么急？”纪南均对儿子的表现有些不满，“就不能吃完再说？”

　　“学校的事，”纪北捂着手机听筒撒了个谎，转而松开手对钟言说道，“不好意思啊，我刚在吃饭，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说……你们那个案子的死者，是姓汪吗？”钟言对于纪北有些反常的回答感到一阵困惑，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是，你怎么知道的？”纪北走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那是我室友的父亲，”钟言解释的字句透过手机传来，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刚才吴旭莫名其妙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汪栩然……就是我室友，跟我说了什么，又问了你的事，他刚才不是被你们带走问话了吗？你们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刚才在局里表现得很正常，他说他那天晚上在学校，对死者和自己母亲前夫的事情一无所知，程队那边现在在核实监控信息，”纪北难耐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他竟然去找你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钟言话语里莫名其妙的停顿让纪北产生了怀疑，“你听起来可不像没事，他打你了？”

　　“……嗯，”钟言低下头盯着自己被泥蹭脏的鞋尖，有些沉闷地解释，“不过我没事，小伤。”

　　“你把视频开开，”纪北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强硬的态度，“我看看。”

　　是在关心吗？还是纪北觉得自己是因为他才受的伤而感到愧疚才想确认伤势？钟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视频。

　　“脸上都划了……”纪北担忧的面孔出现在了屏幕里，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轻缓，“隔这么久才告诉我，你们是想自己解决吗？”

　　“是也不是，”钟言的表情严肃中又带着些别扭，“就算我这么想，也得遵循当事人的意见，我跟他商量过之后还是觉得该告诉你，再根据情况看看之后该怎么做。”

　　纪北笑叹了一声，“是得告诉我，我等会儿就去跟局里说一下情况，看看他们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我现在也不是什么警察，说白了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局外人，就算想帮忙也不一定能帮得到点上，不过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去沟通。”

　　“嗯，我主要是觉得……”钟言说着抿了抿嘴，“吴旭既然都来找我了，他的矛盾点是在我和我室友身上，那么说不定可以利用他对我们的这种情绪，找到突破口，他今天来找我的时候情绪很不对劲，感觉我要是再激他几句他就该暴露自己的动机了。”

　　“你这个想法是好的，”纪北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眼神里的欣慰中还带着些钟言读不出的情绪，“但是他情绪不稳定的话，你们容易受伤，所以有些事情还是得交给警方来做，情况我了解了，明天我去局里一趟，和他们聊聊，要是需要你们配合，我会告诉你的。”

　　“好，”钟言松了一口气，“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你……记得擦药，”纪北在本该挂电话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应该不止脸上被伤到了吧？还有哪里？”

　　钟言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大概是衣物摩擦刺激到了皮肤，有些不适地揪了揪后颈处的衣领，“背上，被摔到树上蹭的。”

　　“你先别碰水，要洗澡的话用毛巾轻一点擦，记得消毒，”纪北关切地交待着，“实在不行去医务室上点药，最近几天最好别吃海鲜这一类发的，会刺激伤口。”

　　“知道了，”钟言听着纪北絮絮叨叨，没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没办法，我就这性子，也怕你伤口恢复不好，再怎么说你被吴旭找上，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我身上，”纪北笑着摇了摇头，“而且……作为朋友我也会担心你的。”

　　“啊，”朋友吗？钟言有些愣神，他很少从朋友身上得到这样的关怀，虽然几位室友对他也很好，但他们的关心大多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口的，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地表达出来。平时爸妈对他的关心更是以一种别扭且有些近乎于压迫的形态出现，导致他有些抵触父母的念叨，但他此时却并不觉得纪北的话啰嗦，反而在听到后感觉周身被温暖的空气环绕，像是被云层包裹一样，有些不真实。

　　回过神来钟言才看见纪北在跟他挥手说再见，他懵懵地回了一个“拜拜”，又愣了两秒，等看到通话结束，才完全从刚才那种飘忽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他和纪北才见了几面？三面？已经是朋友了吗？这个认知让钟言感到有些苦恼，他一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从小到大都被班里的同学用“特立独行”、“冷漠”之类的词语评价，他也懒得为了融入群体去装，这也为他省下了许多与人打交道的时间，他早就习惯了没有朋友，只是如果有人愿意忍受他这种乖戾的性格，他并不会抗拒对方的接近。
　　只是他在默许他人的试探的同时，也很害怕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刺痛愿意将自己当作朋友的那些人，正如此刻钟言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纪北把自己当作朋友而开心。

　　怀揣着复杂的情绪回到宿舍，钟言走到汪栩然的座位旁敲了敲梯子，“我跟纪北说过了，他说他等会儿去跟局里商量一下，需要我们配合的话他会告诉我的。”

　　“好，”汪栩然疲惫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谢了。”

　　“谢什么，”钟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脸，“我只是……正好能帮到你而已。”

　　“钟言你就嘴硬吧，”刘铭宇在一旁啃着苹果，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钟言那点别扭的心思，转头对汪栩然笑笑，“这人你也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刚请假回去那会儿，他每天都板着张死人脸，比谁都担心。”

　　钟言听罢，气急败坏地抡起拳头，作势就要去打刘铭宇，“你快闭嘴吧。”

　　“你小心点，”蒋丛林扶住了他的胳膊，把钟言按回了自己的椅子里，“您这背上还都是伤呢，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也不怕扯到伤口。”

　　钟言把脸埋进掌心里，闷闷地应着，“知道了。”

　　“钟言，你不用说我们也都知道你是很仗义的人，有时候承认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蒋丛林开导道，“你越这样大家都越喜欢逗你玩，是吧？”

　　刘铭宇在旁边嘿嘿一笑，“就是啊，这又不是啥坏事。”

　　“……你闭嘴。”钟言头也不回地反手向刘铭宇比了一个中指，“欠收拾了是不是？”

　　“别别别，”刘铭宇在蒋丛林的眼神暗示下掏出一个橘子放到钟言面前，“来钟哥吃点，别气啊。”

　　钟言接过橘子，没好气地回道，“你哄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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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一小孩，想不开了要跳楼，学校发动了十几二十个保安和老师一起找，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来，辅导员知道我以前在局里待过，所以想让我去帮忙开导一下，”纪北从容自若地以上个学期发生过的突发事件为借口敷衍着父亲，收回手机坐回了桌边，“我最后吃两口，等会儿去一趟学校，应该用不了太久就能回来。”

　　“行吧，”纪南均叹了口气，看向自家儿子的眼神里带上了些无奈，拿着筷子对着纪北的肩头比划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担子彻底卸下。”

　　“这不是举手之劳嘛，爸，”纪北垂下了眼，不敢迎上父亲带着些哀伤的眼神，随意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我先走了。”

　　“早点回来。”父亲的话从他背后响起。

　　“我会的。”

　　这句承诺，不仅仅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纪北自己听的。

　　阖上门的那一刻他告诫自己，这次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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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得怎么样了，”纪北赶到局里的时候还有些喘气。

　　“不怎么样，”程家辉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下午审的时候你也在，他什么状态你也看到了，说的都不是实话，装得倒是挺像样子，这种情况也没办法指望能从他口中撬出什么线索来。不过我们刚查了监控，能够确定事发当天他并不在学校。”

　　他说着点开了查到的监控记录，“我们查了傅凌那天的行动轨迹，发现他那天坐火车走之前去见过一个人，但是那人一直戴着口罩，监控识别不出来人脸，我们去和傅凌核实过了，他见的那人就是吴旭，他们两个发生了一点摩擦，吴旭被打了两拳之后折返了回去，在路上进便利店买了袋东西，里面应该是有刀。”

　　程家辉放大了监控截图，将袋子里那个疑似水果刀的物件指给纪北看，“你看，那个应该就是凶器。”

　　“所以他是蓄意杀人？”纪北不敢相信就读于名校的大学生会干这种荒唐的事情，顿时神情有些复杂。

　　“不，”程家辉摇了摇头，又将监控记录往下播放，“他应该……本来是想自残。”

　　影像里的吴旭拎着袋子走得有些踉跄，走出店门没多久就蹲到了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上捏着那把刀，颤抖着刮向自己的胳膊，却屡屡因为控制不住的发抖而使刀落到地上，如此往复了五六次才停止动作，又将刀收回了刀鞘里，扔进袋子，将头埋进膝盖间，大抵是在哭泣——纪北能看到那一团黑影在明显地颤动。

　　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吴旭才抬起头来，准备起身，而正当他离开街边的时候，汪栩然的父亲刚刚结束酒席，从对面的饭店里走出来。

　　纪北看着那个快步向前的身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个状态……”

　　“是精神疾病突发状态下的冲动杀人，”程家辉替纪北说出了他心里的猜想，“只不过他自己应该不知道他有精神疾病，或者说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有意识地控制，所以在面对我们的时候可以装得很好。”

　　“那也得把他先逮捕了再做精神鉴定啊，”纪北摇头叹息，“或者……让他自首。”

　　“你觉得他会自首吗？”

　　程家辉的发问让纪北沉默了许久，他闭上眼用力吐出一口气，“他还这么年轻，如果好好治疗……未来还是有可能回到正轨的。”

　　“你怎么还是这么善良？”程家辉转过头有些尖锐地反问，“难道你想去说服他？如果你说服不了呢？你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死者下手，我们目前也无法确定他精神上的疾病是否严重，他要是再这样——”他戳着屏幕上那个拿着刀的身影质问纪北，“你受伤了怎么办？”

　　“你让我试试，”纪北抬起头，将程家辉指着显示屏的手给摁了下来，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让我试试。”

　　“纪北，我不可能让你乱来，你别仗着你现在不在局里就可以不服从命令，”程家辉严肃地叱责道，“如果谈不来，我们会去把他铐回来。”

　　“你说的，”纪北直起身，定定地看向程家辉，“如果谈不来，再来硬的。”

　　程家辉不客气地告诫纪北，“你别犯蠢。”

　　“程队，”纪北走到的时候门口停了下来，回过头缓缓开口，“如果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你们直接把他逮捕，只可能适得其反，他永远不可能好起来，我们也永远不能得知他的作案动机。”

　　“不需要知道动机，”程家辉的语句显得有些冰冷，“他杀人了，犯法了，我们把他捉拿归案，事情就是这样，这就够了。”

　　纪北扯出一个带着些嘲讽意味的笑，“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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