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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汉娜在德国入侵巴黎后不久,就同少女联盟的游学队伍一起回到了柏林。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屋子里睡觉,就被匆匆拉上了返回柏林的火车。
火车上旁边座位的女孩和前面的人小声说着话,汉娜偷偷听着她们的对话,却只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进入”、“巴黎”、“军队”......
汉娜听得有些懵,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她眺望着窗外流连而过的风景,大片金黄色的麦田宛如铺展的阳光,在她的视网膜中心短暂停留又飞速掠过。汉娜有些微微眩晕,她转过头来不再看向窗外,闭上双眼,让茫然的黑暗肆无忌惮地灌入脑海。
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原来越清晰。她看见了一头柔软的浅棕色头发,和那双雾蒙蒙的灰蓝色眼睛。
玛蒂尔德。
她竟不受控制地再一次想起玛蒂尔德。那天她早早地来到了草坪,坐在她们曾经刻下记号的大树下等了又等。等到白日西沉,绯红的云霞布满天际,玛蒂尔德还是没有来。
那是她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夜晚。
就在汉娜即将昏睡的时候,火车停了。汉娜拎着行李箱,跟着长长的队伍一起走下火车。六月中旬的柏林还有些许的凉意,汽笛冒出的滚滚浓烟被猛烈的风吹散。汉娜裹紧了大衣,从拥挤的人群中逃脱,走向了父亲提前为她安排好接送的轿车。
司机毕恭毕敬地接过她的行李,帮她拉开了车门。坐在柔软的牛皮座椅上,汉娜却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父母向来会把大事小情打点得极其周到,她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考虑,就能过上普通人一辈子无法体验的生活。
然而,她的心中始终有着一处未解开的绳结,让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窗外的景物渐渐熟悉了起来,库达姆大街的墨绿色街牌一下子映入眼帘。汉娜突然间兴奋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离开家这么久,汹涌的思念在看到熟悉的商店和餐馆时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汽车拐了个弯,驶进别墅区,一丛翠绿色的悬铃木之间,一座乳白色的三层小楼露出了它的面目。车停了,汉娜拉开车门,飞快地跑进屋。屋子里只有妈妈和保姆莎莉,迈耶夫人穿着一身考究的蓝丝绒连衣裙,戴着黑色蕾丝花边的手套,端庄地站在客厅中央。
汉娜扬起大大的笑脸,扑进母亲的怀里,亲昵地环住了她的腰。
“妈妈,爸爸呢?”
“你爸爸还在办公室工作呢。”迈耶夫人有些嗔怪地抱怨道,“最近好像又有什么新任务了,已经一星期没回家过夜了。”
汉娜点点头,拉着妈妈的手聊起她在巴黎的见闻。
迈耶先生为游学归来的汉娜举办了晚宴,为此他和上级请了假特地赶来。
不算特别隆重的宴席,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汉娜换上了一身祖母绿色的丝绸长裙,身后打着夸张的蝴蝶结缎带,耀眼的金发披散在两侧,好像森林里高贵的精灵王后。
母亲一脸慈爱地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我的汉娜长大了!多漂亮啊!”
汉娜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
端着饮料和食物的人们穿梭在大厅中央,偌大的房间在水晶吊灯散发的明亮光芒下显得金碧辉煌。
父亲带着三个陌生的男人向她们走来了。
“这是我女儿,汉娜。”
汉娜摆出了一副端庄的样态,分别与他们握了握手。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威廉中校笑着说,他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却有些稀疏。他长了一张窄长的脸和宽阔的额头,眼窝深深陷下去。
他们又开始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汉娜刚想转身离开,却无意间听到了他们正轰炸巴黎的消息。
冷汗刹那间遍布全身,近乎洇湿了她厚重的长裙下紧绷的束带胸衣。
玛蒂尔德怎么办?她会不会有危险?
接下来的晚宴她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只是机械地把白色瓷盘里精致的食物送入口中。她满脑子都是玛蒂尔德。她还会到草坪上靠着树干画画吗?她还会到风吹过的路口捉蝴蝶吗?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念她,即使上次见面仅仅是在一个星期之前。
汉娜说服自己忘记在巴黎的一切,只把它当做遥远的一场梦境。她重新恢复了正常生活,和少女联盟里曾经的好朋友们一起学习缝纫、织布和体操。
但汉娜讨厌每日例行的缝纫课,她坐在椅子上不到一刻钟就恨不得站起来,手里粗粗的毛线怎么穿也穿不进细如雨丝的针眼。她烦躁地把只缝上了一个纽扣的衬衣扔在桌子上,开始东张西望。
“迈耶小姐,”教她们缝纫课的施密特夫人走过来,“要专心。你静不下心来,就不会成功的。”
汉娜假装顺从地点了点头,无奈地重新拿起针线,思绪却早已从这个蒸笼一般的房间里飞出去了。
但她最喜欢的却是体操课和击剑课。她的四肢纤长,似乎是个天生的芭蕾舞蹈演员。老师的动作只需示范一遍,她就能完整地跟下来。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汉娜穿着紧身的白色运动背心,黑色短裤,头发扎成了辫子放在脑后,随着她跳跃旋转的动作甩来甩去。
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芭蕾舞演员,在柏林国家歌剧院宽敞明亮的舞台上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然而如今的剧院已经鲜少开放,许多艺术家离开了,逐渐变成了一座空荡的城垒。
汉娜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第一次带着自己来听交响乐的场景。金碧辉煌的大厅,恢宏激昂的乐声在空气里回荡着,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她稚嫩的心灵。她仿佛坠入一个华丽的金色梦境,身边环绕着无数飞舞的音符与透明的旋律。她瞬间就爱上了这一切。
而如今她再难听到那样美妙的乐曲,看到那样优雅的舞蹈了,人们似乎全部笼罩在一片硕大的乌云之下,紧绷着神经,谁也不敢有片刻放松。
学校里的男孩子都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他们每天练习着如何能一枪打爆敌人的头颅。狂热与激情在他们天真的眼眸中闪烁着,却蕴含着某种看不见的、危险的东西。
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失控,都被卷入了一个无法停止运转的巨大漩涡,而她在漩涡中心,被狂乱飞舞的碎片蒙住了双眼,看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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