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

　　果然，古思淼凭借下意识，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那是苗湘仪，四十岁出头，古思淼的母亲。她一眼看到儿子，便快步上前，用手拍了他的头，言语里听似带着抱怨，但实际上充满撒娇的意味。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我和你爸都很担心的好吧，哼！你怎么了，去跟人打架了？”
　　“啊，是呀妈，所以你别打我，我身上疼。你打我，我可疼着呢。好疼呀！”
　　古思淼不假思索地回应，这仿佛是他们母子俩对话的惯例：你撒娇，那我也撒娇。
　　“赢了没有呀？”
　　“当然！”
　　“哼，也是，要是输了，估计还得我去抬你回来。”
　　大古思淼听到母亲的话，有些害羞了。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实际上就是被全轻舟“抬”回家的，虽然有蒙混的成分，但最终还是如愿得来了此福利。

　　“妈，爸怎样了？”
　　嗯？大古思淼突然有点疑惑，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来。
　　“呜呜呜，你再不回来，我要被你爸欺负死了。”
　　“妈，说正经的呢。”
　　“那我说的就是实话呀。你爸又发作了，不过没事，我一下子就哄好了。但哄好前，他就是欺负我，你等会儿要跟我一起好好说他……”

　　聆听苗湘仪的陈述，古思淼大概了解了家中的情况。
　　三年前的某一天，他的父亲古毅下班途中忽然在街头迷路，礼貌地向路人打听回家的路。他看起来无比温和有礼，就像是一位迷途的绅士，但问的问题着实让路人迷惑。幸运的是，古毅遇到了一个邻居，这位邻居将他引回了家。

　　回到家后，古毅向苗湘仪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俩人最终决定前往市里最卓越的医院进行检查。检查结果让他们默默无言了好一阵子，苗湘仪对此难以置信。
　　“我老公不到四十岁，为什么这么早就得了阿什么海默病。”
　　“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确，按理说很少有人这么早发病，一般多发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近几年虽然有年轻化的趋势，但不到四十岁就发病，很少见。”
　　“那，是不是误诊了啊。”
　　“苗女士，诚实地跟你讲，有可能误诊。只是你丈夫的症状与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类似，我才初步确诊于此。但我后面也写了一条诊断建议：随时复诊。”
　　也许，古毅刚发病，有些症状还没出现，可能容易造成误诊。

　　“而且，经过一系列繁复的检查，我们发现，尽管古先生的记忆力已经出现明显的减退，然而，他的情感丝毫没有淡漠。他以温和而有礼的方式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陌生人还是亲人。除了这一点，还有其他方面，与绝大多数患者截然不同。”
　　医生想了下，继续谨慎地说：
　　“所以，有可能不是阿尔茨海默病，但至于是什么疾病，建议去更好的医院看看。”

　　苗湘仪和古毅坦然接受医生的建议，前往大城市，探求更权威的医院，可结果却是一样的：初步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最后，他们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希冀药物能减轻症状，但遗憾的是，两年有余过去，曾经未见的情感淡漠问题，反而开始显现。

　　古毅，从年幼至成年，受教养成为一位谦谦君子。
　　他的情绪宛如冰冻的湖面，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他的言行宛如阳光下的雪水，表面温暖人心，实则冷淡刺骨。他时常与他人保持着舒适而不越界的社交距离，从未拥有真正亲近的朋友。

　　“你怎么不生气？明明被惹怒了，也有机会反击的！”
　　当苗湘仪第一次见到古毅时，她直戳他的虚伪表象。古毅面上罕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但仍微笑着回应。
　　“苗小姐，你说什么？”
　　“哦，你不仅不会发怒，耳朵还不好，那我再说一遍……”
　　“不必，我刚有听到，我是问你，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感受到他略带怒气的语气，终于露出有点真实的模样，苗湘仪内心暗自高兴，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刺激他。
　　“哎，理解能力也不好，你真可怜。我说你明明心里不开心，却不敢对人发怒，非要装作和气的样子。”
　　苗湘仪方才见到有人无礼地戏弄古毅，本以为古毅会怒斥对方，但他只是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也许对古毅而言，愤怒或悲伤，这些牵动心神的情绪，都难以被表现出来。
　　可苗湘仪无法忍受这一幕，尽管这是他们首次相见，但她渴望知道古毅的内心所想，甚至想要代他表达愤怒，说不定能引起他的注意。

　　“虽然对方是很无礼，但就算被惹怒了，我也没必要表现出来，否则正中他人下怀……但古小姐，你是怎么看出……”
　　古毅自觉掩藏得很好。
　　“怎么看出你有在生气是吧？想知道？那来打赌吧！我们来猜一下前面那位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吧，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古毅从小便善于察言观色，再加上社交需求，尽管未能记住此次聚会上的每一位与会者，但名单上的人和他们的身份，他都大致了然于胸。因此，这种挑战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地取胜。

　　“好吧，你赢了。那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古毅听苗湘仪似乎说得有理有据，但他实际上没怎么仔细听，只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太多变。她一会儿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样子，一会儿又展现出十分真诚的笑容。他发现，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毫不吝啬地望向他，她的眼眸如同百花齐放，五彩斑斓，灌注他的眼瞳，悄然冲淡了其中的灰暗。
　　从那时起，古毅对人更加温和，或者说更具人情味。
　　“情感淡漠”这四个字，让人难以置信会出现在古毅身上。

　　“妈，你好好说事儿，怎么突然又开始秀恩爱了。”
　　从门口走到卧室里，古思淼没有预料到苗湘仪会突然讲起了她与古毅初次相遇的故事。然而，他实际上更关心父亲的健康状况，不知道这次发作是不是比上次的更严重。
　　几个月前，古毅的情绪开始变得异常沮丧。他常常在家中无缘无故地哭泣。一开始，苗湘仪对古毅这种不同寻常的情绪表达感到惊讶，她静静地站在一旁欣赏，没有急于安慰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心疼了。
　　她对他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似乎没有作用。古毅好似无法听懂，只是不停地哭。最终，苗湘仪实在难以忍受，只好与他一起哭，哭得声音更响亮、更惨烈、更悲痛。
　　出人意料的是，这种以毒攻毒的方式竟然奏效，古毅停止了哭泣，他看着苗湘仪的泪容，赶紧拿纸巾为她擦拭眼泪。

　　在古思淼回家之前，这一幕一再重演。不过，听苗湘仪的描述，古毅的病好像没有变得更严重，和以往一样只是不听地闹和哭。此刻，苗湘仪坐在床前，正在用湿毛巾擦拭古毅的脸，听到儿子调侃自己，她不乐意地说：
　　“我哪有秀恩爱，你听错了吧。”
　　嗯？听错了吗？但大古思淼的脑海里，的确出现了起两段记忆：古毅第一次发病和苗湘仪描述他们的首次相遇。这些回忆是他忽然间记起来的吗？

　　大古思淼记得罗愈曾告诉他，他在记忆岛中进行治疗时，会出现一些顺利修复的信号，他会不自觉地回想以前的经历，而这些回忆与当前发生的事情密切相关。一旦信号越强烈，他被治好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个信号就像航行中的船员看到指示灯塔的灯光，越靠近灯塔，灯光就越明亮。
　　这也意味着，他将在不久之后离开这座记忆岛，前往下一个岛屿，继续寻找下一个信号灯塔。

　　“好了，别学你爸似的发呆，太傻了，去帮忙收拾下。”
　　古思淼看了看地上的杂物，就知道刚才苗湘仪不仅和古毅一起哭，还一起闹了。
　　古思淼忍不住撒娇地说：
　　“妈，你怎么又这样了。我爸因为生病才会砸东西，你怎么也跟着砸东西。你跟他一起哭就好，别动手啊，到头来，累的是我啊。”
　　古思淼一边嘟囔着发牢骚，一边拾起地上的东西，将它们放回原处。

　　“他疯了，我不能跟着一起疯吗？而且这方法很管用啊，人疯起来，连疯子都怕。”
　　像被点醒一样，古思淼若有所思。
　　“不跟你说了，我还没做饭呢。你爸、还有你这副模样，也都做不了饭。我去外面打包些吃的回来，你好好看着你爸哈。”
　　古思淼悄悄松了口气，庆幸苗湘仪没有要做饭。

　　古思淼整理好屋子后，来到他父亲的床前，此时，古毅也醒了过来。
　　“你妈呢？”
　　“去买晚饭了。”
　　古毅掀开被子，径直往外面走去。
　　“我去找你妈，你在家看着。”
　　“好~”

　　父亲的疾病，或许并非阿尔茨海默病，极有可能也跟他一样是墨海症，毕竟这是遗传病。
　　大古思淼胡乱猜想着，思绪陷入一片迷雾，因为他发现，古毅的发病症状与自己的不尽相同。他一开始就直接失去了全部记忆，而古毅的记忆大部分还留存着。
　　“可惜我不是医生啊，哪能做得来判断。先记着吧，等治疗完成后，再跟罗老和轻舟说。”
　　古思淼暗自想着，觉得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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