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免费当了回带团导游的迟勋回到自己的房间，顿感身心疲惫需要休息，最好是要一个宽敞的浴缸，盛满热水，再滴几滴香得恰到好处的精油，让他躺进去泡个十来分钟。
　　但是他知道，要是再不看手机通讯，迟勋恐怕性命难保。
　　梁城和欧区大概有六个小时的时差，这会儿在他眼里刚刚落下的太阳，早在半天之前便已跌入梁城山峦的怀抱，郑沛大概四个小时前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说不用担心；老头子则是三个小时前狂发十几条微信消息，每句话的逗号都用顿号替代，迟勋觉得特别好玩，但又不敢回。
　　他写了点死皮赖脸拒不认错的消息回过去：晋山的事等我回去再说呗，反正现在负责人是我，拖几天没事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说山就在那，总归不会跑的！急什么。
　　老头子这个点估计早就睡了，迟勋也没想现在就等到他爸一顿臭骂，遂把手机放下，走去洗漱。
　　纪修远他们自己定的酒店，不算太豪华，不过档次还是在的，装修漂亮，款式先进，拉开落地窗的窗帘，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无论是泛着碧波清光的蜿蜒河水，抑或是掩映于夜色阑珊间的古典建筑，都能在此一览无余。
　　对于建筑师和教徒来说，这里是圣地。哪怕他们走进了教堂，都有着同样的流连忘返。
　　可惜迟勋不是这两者中的一员，他不是很在乎斗兽场的设计有多么精妙，其内部能容纳多少个观众。他比较在乎当地美食、美酒和美人。
　　泡完一场没有精油的澡后，迟勋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突然脚步一顿，折回去看了看到底有多少毛巾。
　　纪修远就住他楼下，大好机会，夜色正早，岂能虚度时光？
　　“就当是练习吧。”迟勋自言自语道，“万一以后真有用得到的地方，我也算有经验了。”

　　纪修远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洗漱完毕，把客厅里的一把凳子搬到阳台，素描本摊开放在桌上。他削好铅笔，比对着窗外的建筑比例，开始记录。
　　他聚精会神，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只有风声和笔尖擦过素描纸的窸窣，轻得微不可闻。火山石的灯光摆件放在一旁，持续提供着温和的光芒。
　　忽然，一条长长的黑影低垂到他的画面之上。
　　“……什么？”
　　纪修远吓了一跳。想想这个场景：你正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突然有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出现在你的头顶。他差点以为那是一条蛇。那也太吓人了。
　　他抬起头往上看，发觉那是……
　　一条绳子。
　　更正，用几条大浴巾联结组成的长绳，从位于他正上方的客房的阳台垂下来，在夜风中无助地飘摇着，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安感。
　　纪修远不想思考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知道自己头顶住的人是迟勋，因而只是机械地伸手握住这条人工长绳，测试了一下它的结实程度。
　　然后，他只是轻轻一拉，绳索中间打结的部分就自然而然地松了开来。半截绳子直直坠落进他的阳台，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苍白如一地厚霜。
　　纪修远抬起头，正好和向下探头探脑打探情况的迟勋对上眼。
　　两个人面面相觑。
　　迟勋跟他挥挥手打个招呼：“哟，你也在眺望远方啊，兴致不错。”
　　纪修远把手里的浴巾抬起来，给他一个探究且困惑的眼神。
　　迟勋趴在栏杆上：“呃，我在演练火灾逃生。”虽然只是逃生到下一层而已。
　　他的身影从阳台处飞快地消失了，纪修远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捡起地上那些浴巾，抱了个满怀走到客厅，接着开始解开绳结，在桌面上平铺开来，一条条折叠好。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做点这种简单的事情有利于平复心情。
　　过了会儿，他的房门被敲响。
　　纪修远走过去，打开门看到有个人摆了个自以为英俊的姿势。玫瑰花跳进他的眼里。
　　他把门关上，心想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迟勋应该不会在这个点拿着玫瑰花吧？
　　“……纪修远，你开下门啊！”迟勋在门外欲哭无泪，“我是迟勋！”
　　纪修远再度打开房门：“你是迟勋吗？”他不确信地询问道，指了指那朵出现得没有预告的花朵。
　　“应急玫瑰。”迟勋解释道，“走廊上的，送给你，作为赔礼道歉。”
　　“借花献佛。”
　　纪修远锐评道，他冷漠地接过玫瑰，随手插到旁边空无一物的花瓶里，甚至没记得放水。接着，他把叠好的浴巾抱出来，没有半点要让迟勋进来一坐的意思。
　　迟勋咳了咳：“我人都来了……”
　　虽然不是空手而归，但抱着叠浴巾灰溜溜地走也显得丢他大少的名头。
　　“来了就来了。”纪修远说，“还有，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他口吻严肃，像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迟勋试图给自己辩解：“我试过了，挺牢的，哪知道你一拉就掉。”
　　纪修远想了想，委婉地说：“我力气比较大。”
　　他这话一出，迟勋顿时不信邪地打量起他。这会儿纪修远换了身简单的衣服，虽然他平时穿衣服就有点正经老干部的朴素味道，清清白白没多少鲜艳的色彩，衬得他身材清瘦，没几两肉。迟勋不太爱跑健身房挥洒汗水，但也保证自己足够的运动量，肯定要比纪修远壮一点的，他都拉不开的绳结，纪修远能拉开吗？看着纪修远那种淡淡的目中无人的眼神，他深知自己要背下这个锅了。
　　“那下次掰个手腕。”他随口一提，没有想过这话的后果。

　　“再来一次，”迟勋纳闷地，“我就不信邪了。”
　　一大清早，酒店餐厅，白色的小圆桌上摆着的不是餐盘刀叉，而是两个人交握的手。迟勋把昨天正儿八经的衣服换了下去，现在又穿回他最爱的花衬衫和大裤衩，头戴一顶纯黑的渔夫帽，墨镜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架在帽檐；坐在他对面跟他掰手腕的纪修远换了件淡蓝色的衬衫，挽七分袖，牛仔裤则是九分的。
　　纪修远轻而易举地把他扳倒。他把迟勋的手捏得骨节都发白了，本人则风轻云淡地表示：“扳手腕对手肘不好。”
　　迟勋感觉他的手把自己压制得死死的，他连一点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甚至动动手指都有点费劲。他快速地眨着眼睛，深吸气后一鼓作气试图翻盘，仍然是无事发生。偏偏安若琳还在旁边拖腔拖调地：“哎呀，是不是我们迟大少让着纪美人啊？”
　　听见那个称呼后，纪修远的脸色变了又变，手上的钳制稍微松了松，迟勋便偷偷地乐了，趁此破绽试图反败为胜，哪想到纪修远仍然纹丝不动，大有巍然如山的气势。迟勋咋舌，看着纪修远那似乎没有多么突出的肌肉的身材，不由得联想起那天自己丢脸掉进水里，难怪纪修远敢单手就把他从水里拽起。
　　安若琳唉声叹气：“迟大少，你是不是不行啊？”
　　在旁边安安静静用餐的邵同和也笑了：“小安，你说的什么话？”他也有点被挑起兴致，大概是迟勋无论如何都看起来不像是轻易落败的模样。
　　男人争强好斗的心理自古有之，这让他们斩获荣耀，也让他们丢尽脸面。
　　纪修远压着迟勋的手腕半分钟，迟勋咬牙切齿地认了输，往旁边一声不吭地揉着手腕，顺便喝掉了两杯牛奶，将信将疑地嘀咕着：“难道是我最近疏于锻炼了？”
　　那边邵同和坐到纪修远面前，纪修远迟疑片刻，和他像模像样地僵持了几秒，简直毫不费力气地就把邵同和扳倒了。安若琳说：“厉害，比某位大少还久呢。”
　　“是修远让着我。”邵同和摆摆手。
　　他们这扳手腕的比拼，大有名著中老人在古巴的那场比拼的韵味，虽然纪修远是一位来自东方的清瘦青年，没有硬汉般历经沧桑的感觉，但仍然吸引了餐厅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一个身材健壮的外国男人兴冲冲地过来也要比试，纪修远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答应下来。这回两只手举在空中大概有十秒，迟勋看着那男人的手腕比纪修远都粗上一圈了，还被他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下去，不由得大为震撼。
　　外国男人也充满惊奇。眼看着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纪修远的脸也愈发地冷漠，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一只手撑在他的桌子上，是迟勋，他笑着跟别人摇摇手指，用流畅的外语说道：“功夫表演到此结束，我和这位先生还有个约会，请把他还给我吧。”
　　周围的人群听到他这种话，当然是笑而不语地离开了，跟纪修远扳过手腕的男人还祝福了他们。迟勋顿感神清气爽，转身就看到一脸纠结的纪修远。
　　“我们不是在约会，”大概是用了力气，而且被人围观，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我、我也不是你的……”纪修远结巴了一下，仿佛这话对于他来说很烫嘴，“……总而言之，开始今天的日程吧。”
　　“你害羞了。”
　　迟勋说道。
　　纪修远假装没听到，擦起了自己的眼镜。
　　“你害羞了。”迟勋愉悦地重复一遍。他现在有种真的扳回一局的舒爽感。
　　他又突然被安若琳拍了。
　　“你们两个又在这说小话。”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迟勋与已经背过身去的纪修远看，目光梭巡像一位誓要找出真相的侦探。
　　迟勋睁大他的眼睛，故作无辜地：“我在关心修远的手腕怎么样。”
　　“哦，这样啊。”安若琳则眯起了她的眼睛。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狡黠的笑容，好像她抑制不住似的。
　　“你们关系真好啊。”她意味深长地说。
　　迟勋抱着手臂：“还行，也就是晚上串串门的关系。”
　　纪修远忍不住清了下嗓子：“别让邵先生久等了。”
　　身处事外的已婚中年男人邵同和突然被点名，尴尬地笑了一下，心想：真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都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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