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作者阴暗爬行

　　宁初低头看着奶茶盖，塑料膜上印着两个小人，还有一颗大爱心。

　　边城虽然在跟他讲自己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他恍惚中有些觉得，边城老师是在暗戳戳鼓励他走下去呢？

　　他喝完了奶茶，觉得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自己都应该说点什么。

　　“谢谢您，今天跟您在一起，看话剧，喝奶茶，聊聊天，原本让我觉得浪费时间的事情，却让我很有感悟。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这么做，是觉得我过于紧绷了吗？”

　　被点破了边城也没有恼，大方承认道：“是啊，你蛮敏锐的。”

　　宁初摇了摇奶茶杯，嘟囔句：“我说呢，一定是聂怀真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了，他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边城忍俊不禁：“聂导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不是么？”

　　“我知道……哎呀，我回去谢谢他，行吗？”宁初有些恼羞成怒，凌乱道，“不过他也不用特意来找您开导我……我并不迷茫。”

　　边城点头：“他说你十多年前就很有主见了，也很坚定。”

　　他这么一夸，宁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揉了揉被风吹乱的头发，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其实您现在要问我原因，我已经不是很能回答得出来了……但今天天气又过分得好，很适合聊文。”

　　边城很赞同：“嗯。”
　　他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天空，天气确实很不错，晴空朗日，万里无云，不是太热，还有缕缕微风。

　　宁初也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清风，才缓缓说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要是从头说，便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坦诚地说，我那些破事跟懒婆娘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我也不是很想说，所以挑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讲讲。”

　　“你慢慢说，不着急，我会从头到尾认真听完的。”边城郑重地说。

　　“哈哈，也不用这样，我随便说说，您随便听听，不然我就不说了。”

　　边城就笑：“好，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彼此都随意一点。”

　　宁初不能更认同，点点头：“那么，这个事情要从我的性格说起……”

　　“我家条件不算好，父母都很忙，在我大概三四岁产生自我意识起，我就尽量扮作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给家人添麻烦。”

　　“那时候上幼儿园，上下学都是奶奶接送，奶奶每天也很忙啊，早上起来做饭，送我上学，回来就买菜，把米饭淘了放锅里，到十点半了就匆匆忙忙去带我，吃完午饭又得送我去上学……每天我来回四趟，她却要来回八趟。”

　　“我在学校里不跟别的孩子玩，老师跟奶奶说宁初这孩子有点孤僻，奶奶就很担心，回家跟我妈说，妈妈问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后来可能是忘了，总之就一直这样到上小学。”

　　“小学依旧是奶奶接送，爸爸妈妈偶尔会来。我开始学拼音，学认字，家里的书也能看一些了，闲着没事干就自己写点东西。”

　　“小学生比幼儿园事多，也更排外，三五个一起组成各种各样的小圈子。”

　　宁初毫无疑外地落了单。就有些小朋友看他不顺眼，发生了一些事情。

　　“把我的东西藏起来啊或者扔掉什么的，我不想把这些告诉奶奶让她担心，就把这些写在了本子里。”

　　“一直到五六年级时候，那个时候就有很多孩子开始看小说了，我爸有一次出差回来，说起小说相关的事情，讲小说不能看，看小说害人，我就没有吭声。然后，突然有一天，那天是因为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就是他翻我书包，翻到我写东西的那个本子，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歇斯底里地骂了我一通，‘说不能看小说不能看小说，你这好了，自己还写起来了？宁初，你挺行啊’，那个语气我学不出来，反正骂了好久，说得挺难听的。”

　　宁初笑了一下，又道：“我根本来不及为自己争辩，那些严格来说只是日记，不是小说。但是后来想想，我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告诉他是日记，他看了内容，把同学欺负我的那些事情告诉奶奶和妈妈，她们又要担心了。”

　　“所以我就一直保持沉默，任他骂着。他越想越气，最后把我本子给撕了。”

　　宁初平静地说着，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边城这次没有笑，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这些也没什么啦，那些小打小闹我压根不放在心上。本子没了还能再写，毕竟我人还在，作者本人还在。”宁初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然后，我升上初中了，初中同学基本上都很友好。当然，也有那么几个看我不顺眼的，这个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不合群就是容易遭人忌恨吧。”

　　边城开口道：“因为不合群，往往是因为自身足够独特。不是有句话说吗，‘哪方面异于常人，恰恰说明哪方面出类拔萃’。”

　　宁初叹了口气：“谢谢您，我觉得人有没有某种天赋，自己还是很清楚的。我继续说吧。”

　　“实际上，初中对我来说算一个转折点，一个起点。”

　　“我在小学时代并不出众的文字，在初中时代得到了认可。我遇见了一位对我非常好的语文老师，她鼓励我去创作，让我去参加作文竞赛，我也真为她为自己，也为班级获得了几个奖项。同学们渐渐欢迎我，而我，”他苦笑一下，“或许得到了认可，不知不觉开始飘了。”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开始不想写千篇一律的文字，开始在考场作文上剑走偏锋，叛逆地写起小说来，想进行真正的创作……尽管我当着我数学老师的面，在课堂上写小说。”

　　“然后很突然的一天，我奶奶走了，我父母不装了，在家里闹离婚。”

　　“我在考场写了一篇怀念奶奶的作文，但是内容并不积极，可能还有些微跑题吧，于是我作文第一次不及格，而那一次，我前面的题目还没扣多少分，本来有望进年级前十的。”

　　“老师觉得我太胡来了，同学们都安慰我说文章写得不错，是老师眼光不行。我那时候哪里肯服输？在课堂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接跟老师对线，还毫不客气地把体制骂了一遍。”

　　“确实也有些……不过少年心性，也不是不能理解。”边城安慰道。

　　宁初摇了摇头。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认为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他们要对现实俯首，我不要，我要让荣耀向我俯首。”

　　边城：“……”

　　“然后我就光明正大地跟学校老师对着干，课也不听，作业也不写，每天就是写文，整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

　　边城保持沉默。

　　“然后突然有一天，班里有个姓周的同学找我，之前他跟我闹过点小矛盾，还偷过我的手稿。”

　　“说实话，那天他突然来找我，我还挺意外的，问了几句才知道，他有个弟弟得了重病，很喜欢我的文字，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他……”
　　宁初吸了口气，“他想见我一面。”

　　“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但看姓周的那个同学眼睛红红的，看起来是哭过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放不下身段的事情，我就答应他了。”

　　他说那个弟弟很好，他说他很喜欢那个孩子，他还说他后来跟医生确认了好几遍，他真的很想救下那个孩子。

　　但是他连自己的人生都快救不了了。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想起那个只比我们大两岁的小孩，有时候午夜梦回，我猛然惊醒，都心有余悸，想着那时幸好我答应了。”
　　说着说着，宁初捂住了脸，哽咽几声。

　　看他实在伤心，边城不得不再次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他，不由也叹了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殇。人世无常，遇事节哀，该放过自己的就要放过自己。”

　　“怎么才能放过自己……”宁初从手掌里抬起头，声音带着点哑意，“我只觉得人生虚无极了。若不能完成什么，我自己都不会放过我自己。”

　　这孩子，完全是没走出来啊。
　　“像创作这样的事是急不来的，你虽然已经很独立了，可似乎并不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好一点。”边城轻声问道，“所以你现在创作的时候，还是开心的吗？”

　　宁初沉默了。
　　“我觉得，论开不开心是不准确的。”他说，“从我第一天写东西开始，我就是来消磨时间的，后来渐渐习惯了文字的陪伴，我感觉我如果有一天要离开她，我就会突然找不到方向，在世上沉沦。”
　　“如果说，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那么，当我单独面对她时，我是放肆的；而携着她面对旁人时，我是克制的。”

　　“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写作这件事当成了习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也许吃饭喝水还不足以形容这种偏执，我把文字当成恋人，把写作当成呼吸。”

　　一呼一吸间，边城猛地一滞，怔怔地看着他。

　　“对于文字，我已不论悲喜。因为，她就是我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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