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五月的西陵已经开始有些热了，正午时候的风携带着热浪，直往人脸上拍。
　　乐静元从北郡带来的衣服已经穿不住了，一往身上披就黏糊糊的全是汗，只能换成了当地人常穿的服饰——虽然也是长袖，但是可能是因为材质，穿在身上没有那么热。
　　西陵的传统服饰没有短袖，即便这里很热；或者说正因为很热，才要长袖长裤扎好，以免蚊虫叮咬。
　　好在叶子送的围巾和衣服是一个材质的，他不至于需要在遮住脸上的伤疤和忍受炎热之间二选一。
　　乐静元对着镜子整了整围巾，调整了一下角度，又扫了身上穿着的棕色衣物两眼，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这个时候乐静元就有些羡慕林暮了：她境界高，寒暑不侵，依旧穿着她那件衣袖飘飘的襦裙，那双黑色的布鞋和她那一身的青色也算搭。
　　襦裙这个词还是极光新教给他的，是林暮穿的那条裙子的款式。祂说在中央大陆和东川原很多姑娘都喜欢穿，不过款式比较正常，不像林暮这条被林家改的奇奇怪怪的。
　　乐静元没见过祂说的“正常款式”，他觉得林暮穿的这条也很好看。
　　极光骂他是没见识的乡巴佬。
　　但是乐静元从林暮那学到了一招：就当没听到。
　　白村里稀稀拉拉的长了几棵树，在乐静元屋旁就有一棵，从卧室能看到。
　　西陵的夏天小动物同样活跃，之前有一天乐静元听到树上传来鸣叫声，他从未听过，十分好奇的向李渊湛求教。
　　李渊湛告诉他那是蝉在唱歌。
　　他还告诉乐静元，蝉这种动物餐风饮露、高栖颂夏。
　　极光不是很喜欢蝉，祂说在树很多的地方，蝉鸣会很吵。
　　但乐静元很喜欢。
　　他喜欢蝉在土壤里的蛰伏和忍耐，窒息和压力压不倒它；他喜欢蝉在夏天里纵情歌唱，过去的苦难影响不到它，直到秋风带着它走入死亡的长夜。
　　他很喜欢这种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尽情歌唱、尽情享受这段旅途的动物——即便这段旅途不长，它也选择从开始一直唱到死亡。
　　西陵的五月有乐静元讨厌的天气，也有乐静元喜欢的动物。
　　但不管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他之前都不曾遇见过——总的来说，西陵的五月对乐静元来说，是很新奇的。
　　或者说，不止西陵的五月，整个西陵对乐静元来说都很新奇。
　　在他二月低离开北方群岛的时候，北边还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在路程中不断适应、渐渐习惯极光的存在，一路在极光的指引下南行，越往南天气越热，在切实踏上西陵这片土地之后，他为西陵宜人的气候而赞叹。
　　对北方人来说，西陵三月的天气比北方群岛宜人多了，而五月的天气已经和他印象里最热的夏天也差不多了——这就不太宜人了，至少对乐静元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群岛人而言。
　　极光笑话他是没见识的北方人，接着又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起，逐燕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无论是那位先贤、西陵的神灵还是逐燕自己，都在今天出生。
　　这是巧合吗？
　　乐静元十分自然的向极光询问。
　　虽然极光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而且就算在祂短暂的清醒时间，也坚持要先阴阳两句再说别的；但是一千个愿望还没这么快用完呢，再糟糕的神灵也是神灵，要遵循基本的规则。
　　……不是，算是某种纪念吧。就像我诞生的日子也和他的生日相同一样。
　　极光嘟囔着，似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祂的状态也很不错。
　　这样啊。那生日对你们来说应该还挺重要的？
　　乐静元想了想，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去找逐燕。
　　林暮和逐燕原来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这么久，他搞不明白逐燕是怎么想的，而林暮则是想要研究清楚为什么别人不会对李渊湛产生信仰，需要一定时间做研究——这是李渊湛告诉他的。
　　做研究的人都是这样奇怪的吗？
　　乐静元当时很想问这个问题，但是没敢说出口：怕被林暮打。
　　虽然林暮没有对他展现出敌意——更准确的说林暮所有的敌意都针对极光。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打不过林暮。
　　乐静元并非是通过正常方法修行的，而林暮除了灵力之外同样能调动信仰之力，他们两个人是没办法通过境界进行比较的。
　　他是通过这两个月的经历来判断的：
　　他们都或多或少的随着李渊湛一同去给村人帮忙过。
　　从翻出药草给受伤的旅人到给村人看病；从替抽不开手的渔民喂鱼鹰到照看独自留在家里的孩子；从为老人修家具到帮刚独立的青年人建新屋……
　　李渊湛热心帮助他人、心细而且懂得特别多——他说这是老年人的智慧——他总能注意到别人需要帮助的地方，并且似乎总知道该怎么解决。
　　他只接受自己认为自己需要的回礼，而对于自己不需要的则会为这些礼物找一个更好的去处：这也是让乐静元叹服的一点，李渊湛的记忆可没有被任何力量强化过，但是他总能记得所有人需要什么。
　　乐静元三人作为刚来的外地人，其实与村人相处相处多少有些尴尬。于是李渊湛就会不时来问他们能不能来帮忙，也帮着他们融入到村中。
　　就是在帮忙的的过程中，林暮展现出的对灵力强大且精细控制力和她那远超常人的力气，都给乐静元留下了深刻影响。
　　乐静元原来不相信有人能够弑神——在极光降临到他身上之后，盘踞在他身上的信仰之力也在渐渐改造他的身体，乐静元都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都不需要饮食了。
　　即便他实际上连聚灵境都不到。
　　自己那千疮百孔的体质都能被强化成这样，更不要说由意行境强者遗蜕化成的神灵躯壳了。
　　但林暮说不定真能做到。
　　四月的时候，李渊湛看到有一户人家的刀钝了，问林暮能不能帮忙。
　　李渊湛的本意应该是用灵力加固一下，但林暮直接从珠子上引出很薄一股信仰之力，附在了那把刀上，为了证明那把刀确实很锋利，她将灵力凝成薄片，然后一刀削断。
　　在乐静元的印象里，最牢靠的防具就是完全由灵力构成的。
　　林暮直接把人家杀鱼用的刀变成了神兵利器。
　　还有一次是帮忙建房子——那次乐静元见识到了林暮惊人的力气：一个人能顶两个人。
　　虽然逐燕也没有那样的力气，但乐静元还是特地找极光确认过：怪力不是神灵的标配，是林暮自己的特质。
　　当然，有没有在大家以讹传讹之下力气变得越来越大，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理论上，极光也算是陪伴了林暮的成长，知道她小时候力气多大；但是强行要求一个几乎没有连贯记忆的家伙“回忆往昔”，实在是有些不太道德。
　　熟练的把极光逗得气急败坏，乐静元在林暮和逐燕二人寄宿的屋子前站定，敲了敲房门。
　　“请进！”逐燕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于是乐静元推门而入。
　　林暮和逐燕正坐在桌边，林暮正在握着她的书简，闭着眼睛，应该是在修改——修改她这三个月来，研究到底什么行为会产生信仰之力所得的成果。而逐燕则抚摸着她常背着的那根法杖，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注意到他进来了，逐燕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早上好，有什么事吗？”
　　乐静元耸耸肩：“没什么事，就是极光说今天是你生日，就过来和你说声生日快乐——虽然也没什么礼物送给你。”
　　话音落下之后，室内突然变得很安静。
　　林暮猛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乐静元。
　　逐燕愣了一下，看着他张了张嘴，很轻的说了声谢谢。
　　极光没有和你说过今天不只是逐燕的生日？林暮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无奈。
　　呃，有说过，西陵的神灵和那个身躯化为西陵神灵的前辈。
　　乐静元有些无措的捂了捂围巾，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林暮忍不住叹了口气，她飞快地看了逐燕一眼：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忧的是，逐燕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注意到。
　　于是她抓紧和乐静元解释：
　　他和祂都是在这一天去世的——并且逐燕都有这一段记忆。这两个过程的记忆应该都算不上轻松。她也从不过生日。
　　乐静元看了眼逐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太懂这些，但也从逐燕的脸上读出了悲伤。
　　乐静元抿了抿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沉默着。
　　林暮也沉默着，只有极光还在咕哝着——听过去也不太高兴，虽然祂一向如此。
　　一片沉默里，乐静元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是叶子风一样地冲过来，在他身侧站定，兴奋的问道：“今天是树神生日！树妖的祭司，你要参加我们村的祭典吗？”
　　逐燕惊醒一般抬起头，手紧紧攥着那根法杖，又松开了些，她冲叶子笑了笑，说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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