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水作冰

　　在闻溪村的第五天，商思淼又拜托罗凌带她下一趟山。

　　天边已经隐约有了朦胧的暮色，像是有人在远山的另一边泼了金桔色的水墨丹青，天空就是那一隅池塘，由黄变成蓝白，延伸至另一边的远山，商思淼像是被这水中线牵引的船只，罗凌是她的引路人，他们飞驰在一望无际的灰色大海上。

　　到了目的地，摩托车停在远处的树下，商思淼望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一半是年轻的面孔，一半是佝偻的身子，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其中的商见广和王秋景，王秋景踮着脚张望，商见广沉重冷静，却少有地犯起了烟瘾，独自在旁远离人群地抽着。

　　“弟弟还是妹妹？”罗凌问旁边的人，他和商思淼并排靠坐在摩托车上。

　　“是个坏小子。”商思淼说道，“但希望他今天发挥正常。你有兄弟姐妹吗？”

　　“老大兼老幺，家里就我一个。”

　　“那也挺好。”商思淼眼神落寞，因为她看到了商向炎，王秋景也接到了对方，两人正挽着手往外走，后面的商见广也默默跟上，前面的母子俩还在一问一答，但显然商向炎有些不耐烦，表情没多好看，和她吵架那天一样臭。

　　商思淼心里平衡了，至少她不是“特殊”的那个，等到对面的一家三口上了车，她才抬头把视线往上移，看见学校礼堂的屋顶，上面有一朵橙色的云，像未□□的玫瑰花，像远处群山送来的浪花，像一个拳头，张牙舞爪要谁的命；落日霞光照着校门口石牌上大写的金字，映出比云更亮的光，让人不得不眯起眼，视野变得狭窄，商思淼相信自己和罗凌所在的地方是隐蔽的，不引人注意的，但她好像还是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秒，和车里的商向炎对视了。

　　罗凌不知道商思淼在看谁，但他也不催促，微微转头，余光瞥见那两道剑眉下，有条金色的河巡回流转，波光粼粼，他抬起手，遮住了光辉，河便成了湖泊，荡漾着琥珀色的黄昏。

　　“谢谢，我自己来。”商思淼抬手放在罗凌的手的下面，刚好盖住了两道剑眉。

　　罗凌收回手，问弟弟帅不帅，要不要他帮忙找找，他的视力有5.2，左右差不多。

　　商思淼说不用，从摩托车上起来：“他已经回家了。”

　　“那我们也走吧。”罗凌跨上车，“明天来吗？”

　　“不了，如果我没看错，他也许知道我来了，不想影响他考试。”

　　“你这个姐姐是会吃人吗？”

　　“在他眼里，也许是吧。”

　　商思淼不再言语，罗凌却来了兴致，回去的路上每到一个红绿灯口，就停下问商思淼他弟弟的事情，毕竟他也叛逆过，知道小男孩在这个年龄都会想什么，但商思淼不想多谈。

　　上山的路上，罗凌坚持不懈地问道：“我猜你们是不是吵架了？男孩子嘛，总是拉不下脸来道歉的，想你也会说成恨你，其实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你和他小时候总也吵过架吧，想想那时候就知道了，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到哪儿去。”

　　商思淼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门，松了一点口：“我和我弟，我们俩从小就不爱和对方交流，他学会说话后的那几年，我不爱说话，他开始疯的那几年，万人嫌，我也不例外地讨厌他，因为他总是弄脏我的书，弄断我喜欢的笔，再后来我初中高中都住校，能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

　　摩托车停在了门口，商思淼解了头盔下车，罗凌却没有下车的意思。

　　“今天天气好，带你去山上兜风。”

　　“这里不就是山。”

　　“山外有山，哝，那边，继续往上有条山路，去年刚修好的水泥路，山里还有健身步道，听说最上面有个雷达气象站，雷达见过吗？像碗一样的那个。”

　　商思淼有点心动，重新坐上了罗凌的摩托车，不小心碰到了倒霉熊的脑袋：“你的倒霉熊长不高了，它被我不小心盖了帽。”

　　罗凌右手旋转，摩托车排气管震动轰轰响，盖上挡风镜片的时候，他轻悦的声音传来：“那你把它拿下来蹿一蹿吧。”

　　山路蜿蜒向上，一路上没有任何其他的车辆，只有零星几个拾了柴火回家的农人，脚边偶尔跟着一只小土狗，吐着舌头，在旁边的草丛里窜来窜去。

　　越往上海拔越高，商思淼已经出现了耳鸣，伴随着一点疼痛，她不停滚着喉咙缓解，躲在罗凌后面喘气。

　　“看下面！”

　　商思淼闻言探出身子，山路旁边是悬崖峭壁，而最下面就是闻溪村，那块碧绿色的湖与天空相映，像一颗耀眼的宝石镶嵌在群山间，又在夕阳中闪着金灿灿的光，周围是闻溪村的公路和几条山间小路，那湖又好像是一只泛着泪光的眼睛，那些细小的纹路是它的泪痕。其实商思淼见过很多美景，山峰、湖泊、平原、荒漠，她因为工作的关系都见过，可从没觉得哪一刻的风景能够比拟此刻之景，天高海阔，她在这方天地间，灵魂仿佛要抽离躯体，直达云霄，她张开手臂，感受风，心想伸伸手也许就能触到天上游离的云丝。

　　罗凌注意到商思淼的举动，头盔里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掀开挡风镜片，也感受风的气息。

　　山顶是有一个雷达气象站，但没有碗状的雷达，商思淼站在气象站大门前，看着伸缩门上的“欢迎光临”字眼，觉得有点好笑，她转身问靠着摩托车的人：“雷达呢？”

　　罗凌看看伸缩门里面，耸耸肩：“没看到。”

　　商思淼无语，当然了，她也没看到，因为根本就没有！

　　“那你在下面的时候还骗我说有碗大的雷达？”

　　“我没说啊，我只问你有没有见过，对吧，没说山上一定也有。”

　　“……你骗我。”

　　罗凌噎了一下，商思淼神情坚定，就是一口咬定他骗人，让他想糊弄都不好糊弄过去，但他发誓，他并不是有意的，他解释道：“我就是看你心情不好，自己一个人在那闷着，什么话都不说，问什么也都不答。”

　　商思淼明白罗凌的好心，是她自己太小题大做，但她也是下意识反应，因为她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骗她，这一点有工作上的原因，也有她前任的责任。

　　“对不起，我刚刚……”

　　商思淼话没说完，被罗凌拉住手往前拽了一下，她踉跄着撞上对方的肩膀，又及时退开，两人视线交错，最后一点夕阳在远处被山峦湮没，勾勒出两个相似的轮廓在渐渐靠近。

　　“你们是……”

　　商思淼回神，背对着声音走到一边，她浅浅回头，说话的人是气象站里的工作人员，今天是上来检查的日子，刚才也是对方按了开门，要下班回家，罗凌却以为那门会伤到商思淼。

　　“上来看落日的。”罗凌一脸真诚，工作人员信了，没说什么，开着电瓶车下山。

　　商思淼缓过了劲，无恙地转身去看罗凌，两人对刚才的事都只字不提。

　　回到院子的时候，外婆已经吃完饭，回房看电视了，桌上用罩子盖着饭菜，还有些温热。

　　商思淼想起来还有衣服没收，先跑上了二楼阳台，罗凌在后面追了几步说先吃饭，但人已经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罗凌看了眼外婆的房间，也上了二楼，他抱着手臂，靠在阳台门边看商思淼收衣服，后悔没拿碗上来，他应该边吃边看的。

　　商思淼收着衣服，注意到了旁边的罗凌，她看了眼衣架，还好她没把贴身衣物晒在这，不过罗凌看她收衣服干什么。

　　“收衣服很好看？”

　　“不是，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等你下去菜都冷了。”

　　“你不是也上来了，不怕菜冷了。”

　　罗凌抖了抖不需要用力的那条腿，无奈说道：“和你一起呗，反正要热一热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商思淼看不清罗凌脸上的表情，她收好衣服走过去，对方的脸才渐渐清晰起来，单薄的，轻盈的，立体的，却带着魅惑，大概是那双狐狸眼过于狡黠，或是那张薄唇的线条过于分明，脸上淡淡的笑意负满少年气。

　　“刚才虽然被你耍了，”商思淼语气平淡地开口，“但我也不对，谢谢你的关心。”

　　“心情好多了？”

　　“嗯，等我弟考完试，我会找他聊聊，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帮帮忙。”

　　罗凌不甚在意地笑起来：“好说，小意思。”

　　商思淼也笑了，在和商向炎沟通的这件事上，她第一次有了向别人求助的想法，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确实需要一个情绪稳定的男生做“顾问”，还是单纯因为这个人是罗凌，又或者是，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刚巧罗凌出现了，三种答案，对她来说就像三条路，每一条通向的终点，意味着她和罗凌的最终关系。

　　罗凌很饿了，他想吃饭：“下去吧，我去热饭。”

　　“我叫商思淼。”商思淼忽然开口，罗凌则停止了转身的动作，她继续说道，“思是思念的思，淼是三水淼。”

　　“哦，那你弟弟不会叫商思焱吧。”

　　商思淼笑着摇头：“他叫向炎，方向的向，炎热的炎。”

　　罗凌竖起大拇指：“好名字，红红火火，未来一定能干大事。”

　　“谢谢，不过我不求他干大事，别出事就行了。”商思淼语气平平，拿着衣服先走，罗凌跟在后面，神色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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