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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陈
时光荏苒，又是一载寒暑。
正值早春时节，郑国的御花园又是一片草木扶苏，春意盎然。
“可累了？咱们去前面凉亭坐坐吧。”郑国夫人慈爱地看着桑妫。
心头暖融融的，桑妫朝她笑着点头，“好。”
走到凉亭，夫人亲自搀扶着桑妫坐下。桑妫受宠若惊，夫人却温和地笑道：“我可不是在扶你，我是在搀扶我的孙儿。”说罢，她将视线移向桑妫的腹部，面容愈发柔和。
手不由自主地覆上腹部，桑妫低下头，那里，有一个新的小生命。
孩子，我的孩子……
心中充盈着满满的暖意，情不自禁的，桑妫又笑了。
日上中天，太阳愈发毒了，也该回去了。
.
回到宫殿，宫女说忽还在书房。
忽终日忙于国事，桑妫总觉得自己帮不上他，叹了一口气，便独自回寝宫而去。
寝宫里，喜野送来的那盆花开的甚是繁茂，鲜红的一朵朵，俏立枝头，仿佛那个明艳的女子。
忽多次说把这盆花移走，却都被桑妫制止了。说不清是为何，或许，只是想保存下喜野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吧。
桑妫垂下眼睑，步入内室，斜卧在榻上。不一会儿，宫女瑾儿便言道：“夫人，该用膳了。”
桑妫望了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问道：“世子呢？”
“世子仍在书房。”
他总是这样，一忙起来，总不记得时辰，偏偏他又不许旁人打扰，也无人敢前去提醒。
“瑾儿，让他们备好世子的午膳，我给世子送去。”
忽的书房紧闭着，桑妫走上前去，正要敲门，却听见屋内传来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却不是忽的。
想必忽正在与旁人商议事情，桑妫自觉此时进去，只怕不妥，转身正欲与瑾儿离去，“陈国”二字却透过紧闭的房门飘出。
心骤然一紧，桑妫压下突然窜出的不安，脚一点一点移向房门。她站在门外，屋内的交谈断断续续地窜入耳中，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一个踉跄，却是瑾儿及时扶住了她。
在瑾儿扶住桑妫的刹那，食盒掉落，砸出沉闷的声响。房门骤开，忽出现在桑妫的眼前。
心，一点点沉落。腹部一股阵痛袭来，桑妫痛苦地弓着腰。忽奔到她的身边，“传医师！”
医师诊断后，说桑妫只是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忽似乎松了一口气，可触到桑妫的目光，很明显地又神经紧绷。
他坐在床榻边，想说什么，却被桑妫打断。
“我要去陈国。”
忽吃了一惊，“不可以。”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可……”桑妫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太过激动，为了孩子，她必须要控制住。“父王薨逝，我只想去拜祭他一下。”
桑妫知道，她给忽出了一个难题，作为嫁入郑国的女公子，实在没有再回故土的道理，况且她还有孕在身……
但，忽还是同意了。
他终究还是随了桑妫的意。
.
忽以郑国世子的身份前往陈国吊唁，而桑妫则混在随行的队伍中。
桑妫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真能瞒天过海，但忽说他已安排妥当，让她宽心，她便真的宽心了。她是一个任性的妻子，任性的母亲，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放宽心，不让忽再为她劳心，不让腹中的孩子跟她受罪。
短短十几日，陈国已近在眼前。望着前方熟悉的城墙，眼眶一热，桑妫拂去眼角的泪，笑看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父王，女儿来看你了……
.
当大哥出现在桑妫面前时，桑妫颇为诧异。大哥却只是淡淡一笑，“郑国世子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
“大哥……”不过两个字，桑妫已哽咽难言。大哥笑道：“傻丫头，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孩子……手抚上小腹，桑妫想笑，却忍不住哭了。她低着头，望着腹部，无声地啜泣。
听得一声叹息，大哥已将她松松地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回到小时候，当别的姊妹窝在母亲怀中时，她却蜷在大哥怀中，她问大哥，母后去哪儿了，大哥说，他会替母后照顾她。
“大哥……”
.
拜祭完父王，桑妫随大哥漫步在陈国王宫。
虽离开多年，可这里的一砖一瓦，仍是那么熟悉，还是她离开前的模样。
心中有些酸涩，桑妫不忍再看。大哥打量着她的神色，“想他了？”
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一直是大哥。
这座王宫，到处都她和他的足迹，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回忆，如何能不想。
“其实……你出嫁三日后，他来过陈国。”
身子蓦的一颤，桑妫听见大哥继续说道：“那日，他单骑奔到陈国，却得知你已早在三日前远嫁郑国。他二话不说，再次上马。也许他想去追你，可他实在太累，从宋国到陈国，他不眠不休地奔袭多日，他再也支撑不住，摔落马下，昏迷不醒。我把他带到我在宫外的别院，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质问你的父王，何故出尔反尔。”
“他能如此，也不负你的一片深情了。”
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桑妫紧握着回廊栏杆，久久未曾松手。
从她答应父王，远嫁郑国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们，再无可能。
可是，夜深无眠之时，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在那遥远的宋国，得知她另嫁他人，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怕他会冲动行事，宋国虽强，郑国也不弱，她怕他吃亏。
可她也怕他毫无反应，她害怕，在家国天下面前，自己不值一提。
冯哥哥，她的傻哥哥……
身为一国之君，那就那样独自奔往他国，他怎么这么傻？
就算追上了又能如何？从她答应父王的那刻起，这桩婚事，便无回旋之地。
他二人的婚约，不过父王的随口一言，而陈郑联姻，却是昭告诸国，天下皆知。
泪水滑落，又被桑妫抹去。心痛？心喜？不得而知。
“阿桑，你可恨他？”
恨吗？他，桑妫的父王，从小疼她宠她的父王……
“他明知你心系公子冯，却仍逼你与郑国联姻。他以为就冲着当年他收留公子冯的恩情，宋国不会计较，他以为他再送几个女人到宋国去，便可以万事大吉。结好与宋，联姻与郑，这如意算盘打的真好啊。”大哥冷笑一声，“可他终究失算了，也对，像他那样的人，懂什么情，懂什么意？”
大哥的话太冷，桑妫太过心惊，“他是我的父王，是我们的父王。”
“他不配为我们的父王！”大哥骤然一吼。桑妫心头一个哆嗦——从小，桑妫就隐约感觉到，大哥对父王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恭敬，现在，桑妫终于确定，大哥恨父王！可，为什么？他是自己的父王，也是大哥的父王，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父王啊！
大哥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太过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桑妫的肩，“阿桑，你什么都不需要管，只要你幸福，那就够了。”
桑妫看向大哥，淡淡一笑，“大哥，我很幸福，忽对我很好，而且，我还有了孩子。”罢了，有些事，大哥既然不想告诉她，她便不再多问，都过去了，索性便让它们烟消云散。
“我能想出郑国为何突然向陈国提亲，我却不知为何他们指明要你，却没想竟是因为他！”大哥舒尔笑了，“想当年，郑国世子在我那别院住了半月又余，我竟然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当初，忽被桑妫他们兄妹二人救下，正是在大哥的别院修养。那个时候，桑妫还揣着嫁给冯哥哥的美梦，日子每天都过的很欢快……
桑妫垂眸不言，大哥却忽然说道：“阿桑，你听我说，母后去世前，我对她发过誓，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可我终究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迟早会嫁人。当初，那人将你许给公子冯虽是别有目的，但我能感觉到公子冯不是池中之物，更难得的是他对你一片真心。我虽不想你远嫁他国，但你们既然彼此有情，大哥愿意成全你们。”
“我不遗余力助公子冯夺位，我本以为，等他在宋国站稳脚跟，等到你及笄成年，你会成为宋国夫人。可我没想到郑国竟然会来提亲！这么多年，我最恨的是为何当时我不在国中，害你成了那人的棋子！可如今，见到郑国世子，我也就释然了。我没想到郑国世子竟然是他，不过也好，是他，我也就放心了，阿桑，你与公子冯已回不去了，你已另嫁他人，公子冯也在数月前另立夫人，你们再无可能。阿桑，放过自己，好好珍惜身边人。”
桑妫蓦的抬头，定定地望着大哥，冯哥哥，娶了别人？
怎能不娶呢？违背了诺言的人，是她……
冯哥哥已经二十五了，换做旁人，早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是她，负了他……
.
离开陈国的时候，大哥亲自将他们送至城外。桑妫混在队伍中，望着队伍最前方的那两人，一个是她的大哥，一个是她的夫君，他们交谈甚欢，仿佛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
大哥当年就颇为赏识忽，甚至有心举荐他入朝为官，可大哥却没想到这个人竟是郑国的世子。
郑国虽不比齐楚晋宋国富民强，可郑伯却是世间少有的的厉害人物，郑国在他的统治下一度成为诸侯一霸。想到这里，桑妫不由得望向忽。忽很好，文治武功，可和他的父亲比起来，他却少了几分魄力。如今，国内，突亹婴等数位公子皆是才智过人，深受郑伯喜爱，国外，大国环伺，南楚北晋东宋，西面又是周王朝，如今，虽有郑伯震慑诸国，可是，郑国一旦有变，让别国有机可乘，只怕……
脑中冒出一股凉意，桑妫赶忙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忽才智过人，定有应对之策，她何故在这里自庸人自扰？桑妫抚摸着腹部，轻声安慰肚里的小家伙，“孩子，别怕，有你父亲在，你会好好儿的。”
她抬起头，大哥正好望向她这边。她望着大哥，浮起了一抹笑，大哥刚毅的面上也隐约柔和了几分。
心头涌起几分不舍，这一别，却不知下次相见又是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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