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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当年的这件事对亦鸢影响还是挺大的。与梦中的圆满不同,她一路打到大门口,正撞见来提人的公子和怒气冲冲的公孙烨。
这是亦鸢第一次见到公孙烨,这个昭国最大家族的少主。
亦鸢以往见的公子哥不多,也就是封家的这几个,外带家中大执事的几个儿女。看着都知书达理风度翩翩,她以为贵族公子哥的派头和气质应该与封家的哥们差不多一样。
但此时的公孙烨看起来怒不可遏,面部都有些扭曲,咬牙切齿的模样连端正都算不上,更遑论贵公子的翩翩风度了。当他看见亦鸢从里面打出来,身后还跟着背着老爹的中年人,他更生气了。
叫文执的随从此刻看起来不似中午那般张牙舞爪,而是低眉顺眼的站在公孙烨身后。他看见团团围在亦鸢身边的中尉府士兵时,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
公子和公孙烨之间站着中尉丞,中尉丞是一个穿着胄甲的魁梧中年人。他看见亦鸢从院子里打出来时有些诧异,诧异之后面色便十分不善。
亦鸢只顾打的痛快,打到现在各路人马都出面了,才意识到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颇有些郁结。
与公孙烨不同,公子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眼看着亦鸢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面上也是一派平静。身边的顾一离批判地看了一眼亦鸢后,转而关注起她身后的中年人和老者。
老者呼哧呼哧的艰难喘息声打断了亦鸢的愣怔,身后的中年人哭喊道:“爹啊,您撑住啊!”随即背着老者冲向大门口。
五六个公孙的家奴拦住中年人,亦鸢皱眉,欲冲上去打翻这些人,看见顾一离制止的眼神,强行忍住了。
公子不知同公孙烨轻声说了些什么,公孙烨呆了一瞬间,他身后的文执张大眼睛神色慌乱。公孙烨咬了咬牙,瞪了一眼身后的文执,随即怒气冲冲的吩咐两个家仆和顾一离一起陪同老者去医馆。文执比起刚才的得意判若两人,脸上再没有嘲讽的笑,变成一种极度的恐慌与委屈。
院子里一片死寂。
公子率先开口了,对着亦鸢招招手道:“亦鸢,过来。”
亦鸢才觉得身上有千斤重,不仅是因为刚才消耗力量的酣战,更是因为清醒后才明白自己今晚鲁莽造成的恶果。她一步一步走向公子,不敢看向公子的脸。
“封大人,公孙公子的事解决了,那我们中尉府的事呢。”中尉丞缓缓开口,手轻抚着佩刀的刀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紧紧抓在亦鸢身上,“您手下能人真不少,小兄弟也确实是好本事。今日我这中尉府可是被折腾得够呛,兄弟们身上都挂了伤。这位小兄弟是您的人,您的人在我这里撒野该怎么算呢?”说罢,偏过头紧盯着公子。
公子歉意一笑,抬手向中尉丞行礼:“诚然,亦鸢侍卫给中尉府众兄弟造成的损失,封某愿全力补偿。今夜便让家仆将赔礼送来中尉府,安抚众兄弟。”
中尉丞冷笑一声:“这怎么说呢。兄弟们受的都是皮肉伤,打在身上好歹得疼个十天半月。似钱财之类的身外之物,不能抵肉疼啊。”
说罢,中尉丞抬手指向亦鸢重重一点:“不如这样,小兄弟这两天留下来呗。武艺高强既能独闯中尉府,我想兄弟们应该很乐意和他切磋切磋,长长见识。”
亦鸢双手握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身上一阵冰凉。单打独斗到现在,精力去了大半,今晚若真被留下来,明日都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也罢,亦鸢咬了咬牙,自己闯的祸自己得收拾。也是活该,不能连累别人,中尉丞的怒火总得由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来承受。
公子没有接中尉丞的话,而是面向亦鸢严肃道:“亦鸢,你可知今日犯了多大的错,为何无故大闹中尉府?”
公子将“无故”二字咬得较重,亦鸢刹那间心里一片通透。于是人走到院子中间郑重地半跪下,向众人抱拳行礼,沉声开口道:“今日属下鲁莽,伤了中尉府众多兄弟,真是万死不恕之罪。”接着朗声把被关进中尉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从午时被关押,到其间老者伤情加重守卫诸人无人理睬,到自己带着二人闯出来。
公子清清冷冷地开口道:“你这侍卫当真不知好歹。这老者既能被专司京师治安卫戍的中尉府士兵关在中尉府的囚室中,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怎轮得到你强出头。他究竟所犯何事?”
亦鸢又从中午遇见文执开始讲起,说到老者为什么被文执等人殴打时,文执脸色惨白刚要反驳被封烜冷冷一盯瑟缩了回去。公孙烨听着这些话,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等亦鸢说完,公孙烨大喊一身:“够了。”亦鸢被强行打断,抬头看见公孙烨额头尽是冷汗,而公子轻轻摇头示意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公子看着公孙烨说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戍卫王城的中尉府士兵能听一个随从小厮调遣,这又该怎么说呢?”说罢,同中尉丞刚才一样,偏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沉吟的中尉丞。
昭国乱象从十几年前开始,延续到现在不可谓积弊不深。昭王当时整顿官场风纪正在风头上,其中忌讳之一就是公器私用。个别老世族滥用职权,拿皇城卫军当自家奴仆一样随意使唤,以至于正经差事时无人可用。
中尉丞伸手搓了搓胡茬,清清嗓子道:“中尉府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狗胆包天趋炎附势的东西,都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似这等败类需严查,趁早清理出去。今日还亏得小兄弟出言提醒。”
公子走到亦鸢身边将她扶起来。亦鸢半跪在地时间久,一条腿已经麻了,被公子扶着站起来时跪麻的腿一阵钝痛,站都站不稳。幸亏公子手稳,也一直没松开,亦鸢靠着公子的扶持缓了缓,脚才能踩到地面。
公子转向中尉丞,微微一笑道:“封某管教不严,今日给诸位添麻烦了。人我先领回去,今晚一定好好管教。今日给诸位造成的困扰封某实在惭愧,一会让家仆带着大夫来给众兄弟治治伤,还望勿要推辞。”
和中尉丞互相客气了一阵,公子再没理会站在一边脸色煞白的公孙烨,就领着她出了中尉府。
彼时南邑城的夜晚是很寂静的,居民都归家歇息,街道上完全没有人。中尉丞武官的浑厚声音从夜风中飘了过来。
“公孙少主,您这手下做事不干不净,还将他留在身边做什么。”声音中隐隐还夹杂着哭泣声和怒吼声。
亦鸢也无心思去探究中尉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腿上酸痛感还未完全消散,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公子的身后。看着公子笔挺的背影,心里难得有了惶惑不安这种情绪。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顾一离出现了。一路小跑过来,跟公子回话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亦鸢。
“老者已经去了,人还没送到医馆就已经不行了。”
亦鸢如遭雷击。
公子轻叹一声,话音中夹杂着疲惫:“事已至此,安排其他人把老人家送回故土好好安葬了吧。中尉府那边的善后你亲自去盯,务必让中尉丞满意,根基未稳时不能再生事端。”
顾一离应声去了,再没看亦鸢一眼。
公子重新迈步,只是这次他走得很慢,且每一步都像踩在亦鸢的心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比说了更让她难受。
那是亦鸢第一次意识到朝堂与江湖不同,这里不是可以快意恩仇的地方。
原本走着的封烜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亦鸢。
今夜的月亮很是圆满,明亮又柔和,街道上瓦片石子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但亦鸢却看不清公子的表情,因为公子背着光。她紧张的感受着公子审视的目光。
“你可知冲动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公子的声音很冷,冷到亦鸢牙齿打颤。
“且不说后面要陪给中尉府的人情,就说今晚丧命的老者,如你所愿得救了吗?”
这句话正中要害,悔恨和愧疚在这一瞬间爆发,像两条长满尖刺的藤条无情地绞住了她的心脏,令她无法呼吸。
一直以来她凭借着高超的武艺难逢敌手,在内心深处她以此为傲,觉得有这样厉害的本事,谁都不能将她怎样,也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情。
但现实却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
身手厉害又如何?是能救下老者,还是能摆平中尉府?现在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焉知不是因为她的意气用事?
说到底还是自己没脑子。
亦鸢越想越悔恨,咬牙垂头,双眼里泛起潮气。
“你……腿还麻不麻?”
亦鸢摇摇头,道:“属下自找的。”
良久,亦鸢好像隐隐听见公子轻声嘟囔了一声“罢了”,转身走了。
公子的脚步略急,不似方才。她收拾好心情赶紧跟上去。
亦鸢后来听说,那天晚上顾一离带着大夫去中尉府忙到大半夜,还赔了不少金银。即便是这样,对封家还是有影响的,进出城事宜和都城中封家的店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波及。那段时间光是看公子和顾叔处理这些事,就让亦鸢备受折磨。
很长一段时间,公子再没有给她派过单独的差事,也没让她出门。亦鸢为此消很是消沉。
玲珑心肠的雪荷看出她的不对劲,耐心地讲了目前昭国的诸般情形,还开导她——要想百姓安居,不仅靠一腔热血,更需要吏治清明,而这些不是几次行侠仗义就能达成的。从上到下的风气变化需要步步为营,而这些,正是公子和诸多寒门士子正在做的。
亦鸢越来越后悔那个时候没控制住自己。痛定思痛,至此才彻底明白每代弟子都必须入世历练的意义,原来需要磨练的不止是武技,更是心性。此番她所修炼的就是一个“忍”,为了大局而忍,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而忍。既然自己不会说话不会处事,那就别说话听指挥办事吧。
亦鸢的改变别人看不出来,因为在外人看来亦鸢侍卫一贯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与她相熟的人都发现了她默不作声的变化。
雪荷在报完府内开支数目后,瞅着站在门外的护卫的亦鸢,压低嗓音用只有公子烜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公子,您吩咐的我都跟鸢侍卫讲明白了,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上心,这段时间变化着实挺大的。”
封烜正在翻账的手一顿,随即又继续翻阅账本。正直夏季天气炎热,手上的账本密密麻麻都是苍蝇一样的小字,乱糟糟的挤作一团,看着甚是心烦恼人。
封烜将账本一合扔在一边,挥手示意雪荷退下。
雪荷谨慎的拿过账本,轻声告了退,小心翼翼的出去了。
封烜看着书桌上还未用过的纸张,又抬眼望向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亦鸢。良久,他收回目光神色复杂的看着桌子。
一张空白的白纸,只要你愿意,随手抹几下,就能留下自己印记。
那晚,他以语言为墨,随意添画了几道,浓稠的墨汁便渲染出了再也抹不干净的痕迹。至于今后,到底是在纸上作画,还是在上面泼墨,全看提笔的人自己的意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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