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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炎篇
天渐渐的转凉了,秋风携着被吹落的桂花,绕过了明都城。
涟镜伸手拔出宫人手中御赐的清秋剑,一点一点,将剑刃移到了陆均炎的颈侧。
这是江湖排名前十的兵器,如今在她的手中,有种不寻常的美感。
“你知道代价吗?”涟镜抬着下巴望着陆均炎,说出了这么一句倨傲的话语。
她力道把握不好,清秋剑的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的脖颈。陆均炎却没有动一下,他在涟镜的注视下,缓缓跪在了她面前。
涟镜唇边的笑还没勾勒出来,就听见陆均炎低着头对她说:“公主殿下,均炎忠于陛下。”
“你……很好,陆均炎。”涟镜不怒反笑,她直接退后一步,松开了手中的清秋剑,然后转身。
陆均炎很轻易地伸手接住那把剑,没让它落地,他猛然抬头看着涟镜往宫殿走去的背影。
“公主!”
“清秋剑送你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涟镜站在白玉阶上回头,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便是。”
身为长照国最尊贵的公主,御赐之物,无价兵器,被她一句话便能拿来送人。
宫殿的大门被随侍的宫人轰然关上,陆均炎站起身,怔怔地低下头,握着手中冰冷的清秋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公主府。
他知道,她向来决绝,说出口的话语便绝不会轻易改变。
真的……一定得是这样的结局吗?
涟镜站在宫殿的阁楼上,冷静地看着陆均炎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是不甘。
他越是忠于皇权,她就越对皇权有多么向往。
无论结局如何,她不能输。
在涟镜的记忆中,初遇陆均炎,大抵是在一个深秋吧。
年纪不大的她缓缓从御书房中走出,白皙的脸上带着刺目的掌印,她却依旧固执地不肯低头。
身为皇贵妃的女儿,右丞相的外孙女,长照最尊贵的公主,涟镜有资格骄傲。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挨打,她父皇亲自动的手,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当着太傅的面扔了她三皇兄的书。
涟镜走下御书房的台阶,只觉得那时周围所有的宫人都在笑她,嘲讽她这个不自量力的公主。
父皇冷漠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涟镜,你如今所有荣宠都源于朕,不要肖想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她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任凭指甲刺入掌心。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她却不行?
忽然,有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涟镜的身后,似乎环绕了一种刀锋般的凛冽气味。
涟镜有些漠然地回头,看到了一个身着劲装的青年,俊眉寒目,腰间佩刀,气质不俗,是小姑娘会喜欢的模样。
“臣禁军统领陆均炎,”低沉却清澈的声音,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解释道,“陛下让臣送公主回去。”
不必他解释,涟镜也看到了他腰间佩戴的腰牌。
涟镜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看他,问:“父皇没有说别的?”
陆均炎闻言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摇了摇头。
涟镜嘲讽一笑:“我还以为他要因这事禁我的足呢。”
“行了,别不说话,我又不会为难你。”她转头望向这恢宏的宫廷——时值九月,徐徐凉风吹落一地桂花,灿烂的金色中伴随着醉人的香。
看着眼前之景,她突然就想吃城东的桂花糕了。
涟镜问:“你会做桂花糕吗?”
“臣,不会。但公主若想,臣可以学。”陆均炎握着腰刀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哪有在旁人眼中的凶神恶煞。
涟镜就是随口一问,也没多在意:“算了,我让人去买。你,陪我去喝酒。”
“……是,公主殿下。”
那天,城东的桂花糕早早买完了,宫人空着手回公主府时,只看见涟镜公主一个人在庭院内清醒地喝着酒,那位年轻的禁军统领则倒在了她面前的石桌上。
谁也想不到,那位看似冷酷的陆大人,酒量竟如此的浅。
涟镜在秋风中拎起酒壶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饮下,然后抬手示意宫人不必言语。
她知道这个时辰买不到那家铺子的桂花糕,她只是想吃了而已。
小时候,向来温柔的四皇兄经常会给他们买。等到大了,兄弟姐妹们都或多或少明白了权谋利益之争,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们变得或阴暗,或深沉,或选择远离,总之不再像当初的自己,而这就是皇家。
她也同样如此。
涟镜正想着,醉倒趴在桌上的陆均炎突然迷迷糊糊地开口,声音低哑沉醉,仿佛在叫梦中之人的名字:
“涟……”
莲?涟镜斟酒的手一顿,觉得这可能是他心上人的名字,开始思考明都有哪个姑娘名字中有类似“莲”的。
当然,因为在今天之前她与陆均炎都不太熟悉,属于可能见过面但一直没记住的,她直接忽略了自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涟镜看着陆均炎长的十分合她心意的深刻侧颜,开始若有所思。
陆均炎是禁军统领,正三品官职,算是她父皇的心腹之一了。
若他喜欢上她,将会如何?
涟镜想看看,皇权,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至高无上,让人不敢违抗。
漫天烟霞,十里长街,这便是长照帝都。
陆均炎皱着眉撑着脑袋从酒醉中醒过来时,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如今已是将近暮色。
那酒实在是太烈,往日里就算他酒量再差,也不可能撑不过三杯。
在公主面前丢脸了……
他刚想到这里,就发现自己仍在涟镜的公主府,一抬眼,涟镜正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巧笑倩兮地望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陆均炎一怔,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公主殿下……”
“你醒啦,”涟镜眼眸一弯,有些不怀好意,“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陆均炎此刻心中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吗?
“嗯……”涟镜托腮作沉思状,“你醉后偷偷亲了我一口。”
闻言,陆均炎瞬间瞳孔放大,眼中有着深刻的惊愕与不可置信,随即是茫然,震惊,与自我怀疑。
涟镜看着他直接站起身然后撩起衣摆跪在了自己面前,低头抱拳请罪:“对不起公主殿下!臣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
……这反应倒是让涟镜有一瞬间的拿不准了。
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陆均炎会因为亵渎了她恨不得当场拔剑自刎。
很快,涟镜轻咳一声:“逗你玩的。”
陆均炎明显松了口气,心中又难免有些失落。
涟镜伸手将他拉起来,看他犹豫不决地抓住自己的手,躲闪着不敢看自己的目光,突然觉得有趣。
于是手上略微用力,忽的凑近,于他脸上印下浅浅一吻。
陆均炎还没来得及松开她的手,感受着自己脸上的触感,似乎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一张白净的俊脸“腾”的就红了,慌忙后退一步。
“给你赔罪,”涟镜将双手放在腰后,垂落的几缕乌发映衬了她白皙的容颜,她笑得比天上的落日更灿烂,“记得给我做桂花糕。”
那大概是一切的开始,陆均炎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注定只能仰望的公主,如今她却在他面前对他笑。九月的风掠过长空,飘落的银桂不知扰乱了谁的心湖,惊起一池波澜。
而时光转瞬的如今,涟镜坐在公主府内,执起手下幕僚为自己沏的一盏茶。
宫人随即来报:“殿下,陆大人送来一盒桂花糕。”
涟镜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顿,开口显得凉薄:“扔了。”
当年他也的确用他那习武的手,甘愿放下刀剑,只为了她一句想吃桂花糕。
那时他显得踌躇,犹豫了很久才敢在一天拦下涟镜的马车,将那盒涟镜几乎已经忘掉的桂花糕交给她的侍女,却只敢隔着长街远远地看她一眼。
帝王家本凉薄,涟镜也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她只是觉得,那天的桂花糕,竟胜过了儿时记忆中的那些。
怎么说,似乎掺杂着桂花的清香,咬下去却又如同深秋的红枫般热烈,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幕僚与她说:“公主何必与陆均炎闹得如此僵,他也不过皇上的一枚棋子。”
涟镜浅抿了口手中的清茶:“本宫知道,我会好好珍惜他这番情谊的。”她咬字清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一旁桌案上摆着刚拆开没多久的信报,上面写着陆均炎最终还是没有去雁飞城,他将那把清秋剑呈给了圣上,以此表忠心。
清秋剑,原本属于雁飞城清绝门,不久前传闻若是得到了它,便能得门主一个许诺。
皇帝一手制衡之术玩的极妙,他拿回了清秋剑,局势没有因此改变,明争暗斗却在继续。
陆均炎,倒是果然忠于皇权。
西洲与长照盟约拟定,那夜,是一场庆功宴。
笙歌未歇,烛火摇曳下涟镜举起酒盏,遥遥地对三皇子和六皇子敬了杯酒。
六皇子不露声色地无视了她,三皇子却依旧面不改色,举杯回敬。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想到已经不在的四皇兄,涟镜突然觉得今日的贡酒不错。
倘若最终是那一向温柔却深沉的四皇兄登基,她大概不会有那么深刻的不甘。
可惜,没有如果。
那晚涟镜撑头赏着对她而言无趣的歌舞,手中酒过千杯,就连一向酒量不错的她竟也感到些微醉意。
摒退了随侍的宫人,涟镜一手提着精致的酒壶,伶仃走在夜晚的皇宫中,秋夜里的风已带上了凉意,她在半醉半醒中忽然觉得冷。
下一刻,一件暗色的披风已落在了她的肩上。
涟镜回头,微眯着朦胧的眼望着那转身离去的高大背影,突然开口叫住了他:“陆均炎。”
陆均炎的背影一僵,终是沉默着回头对她行礼:“公主。”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他无措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算了,”涟镜走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命令道,“陪我看星星。”
陆均炎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公主,你醉了。”
“大概是吧。”她不怎么在意地回了一句,孩子气地将他拉到没什么人的长廊,并肩在雕景护栏上坐下。
陆均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理智告诉自己此刻应该离开,却又贪念她身边的温暖。
涟镜望着天空,抬手隔着夜色一点一点描绘云雾的形状:“你知道吗?这朝堂就像是一盘盛大的棋局,以黎民百姓为谋,以江山万里为盘。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幕后的操棋手,每个人却又都只是一枚可笑的棋子。”
“殿下,慎言!”他突然打断了她,知道她不该在皇宫里说出这样的话,纵然她是对的。
天上星光熠熠,涟镜拢着他的披风蓦然间低笑一声,半闭着朦胧的眼无所谓地说:“你怕什么?父皇还需要我来制衡其他人。陆均炎,你总是顾忌太多没必要的事情。”
陆均炎没有去反驳她,他低下头,良久,问她:“真的一定得这样吗?”
“你知道我退一步就是败,哈,在皇家,你不会想知道我败了后的下场。”
她好不容易拿到参与厮杀争夺的资格,她不想输。
陆均炎站了起来,背对着她,忽然开口,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涟镜,你真的醉了吗?”
涟镜抬起纤瘦的手,在月色中将手中银制酒壶的酒顺着壶口倾斜,缓缓地倒在了脚下长得正好的芳草上,流着银色剔透的光芒。
她没有去看他,回答:“或许。”
酒香溢出中,晚风将其无声吹散,星河沉默,月光安然照耀了她身着锦绣华裳孤独的影子。
原来,越是清醒着,才懂得越深刻。
那天涟镜留在记忆中最深刻的大概是寂静的夜色吧,她没有后悔过,她只是觉得遗憾。
毕竟生在帝王家,心软才是最大的罪。
那时幕僚告诉涟镜:“太傅差不多行动了,殿下,该收尾了。”
涟镜听完,突然笑着问她:“这世间万千,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幕僚一顿,思考良久,最后却是摇头:
“我不知道。”
“于我而言,”涟镜说,“大概是一些不甘的执念。”
幕僚闻言没有动,微风轻轻拂过,吹动她头上斗笠下的白纱,露出半张明媚飒爽的容颜来。
——正是鬼医崖少主,清绝门门主,谢非榆。
清秋剑,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谎罢了。
转眼秋离,冬初将第一缕寒风带到了长照明都。
陆均炎因献上清秋剑被皇上猜忌,贬官离开明都城前往充满危险的边境战场时,涟镜也来了。
没有一个熟人前来送行,陆均炎终于明白了一切,却在属下催促时执意等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在等谁。
当他隔着寒风不经意看到涟镜的第一眼,却是毫不犹豫地翻身踏上了马背,不再回头多看她一眼。
冬初的第一场霜雪飘落了下来,却又在半空消融不见,就如同这漫漫浮生一梦。
“陆均炎。”长风将涟镜墨色的发扬起,她安静地看着陆均炎的背影,突然开口,“我想吃桂花糕。”
如今,明都的桂花早已落尽,站在城楼上望去,满目都是萧瑟,她却依然对他说她想吃桂花糕。
就像当年,她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却被一个人记了许久。
总有些事情,在历经沧桑磨难后,也从未改变过。
陆均炎骤然握紧了手中粗糙的缰绳,闻言终是低头,却始终不愿回头再看她一眼。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沙哑着好听的嗓音说,“等我回来,我给你做。”
此刻,一切的理由与不甘都不重要了。
不必再去质问,亦不用再去憎恨。
哪怕前路再怎么迷茫,他也依然愿意爱着那个高高在上又凉薄至此的公主,任凭什么也无法将其摧折。
陆均炎一甩马鞭,身后的披风飞扬,霜雪终于落在长街,而他朝着落日夕阳的方向,逐渐离明都城越来越远。
涟镜低笑转身,身上锦绣华裳依旧明艳,她抬头看着初雪飘落在整座城池,眼眸中却仍有着笑意浅浅。
再见,陆均炎。
我不再承诺任何,不再与你约定,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将站在最高处,等你朝我奔赴而来。
到那时,再无任何可以阻拦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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