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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
那年,路曜刚二十,太子才十二,相差八岁关系却好极了。
牧青稚嫩而可人的样子,柳腰叶身,他总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太子府的那棵百年老树下,等着他每日登门授课,看见他就红着脸笑着奔来,然后没大没小的叫他的名字:“路曜!”
牧青红唇齿白,尤其在夏日里,斑驳的树影照在他的眉目间,秀气的像个小姑娘。
路曜总觉得路曜这个名字好简单,没什么含义,姓就随了他养父的姓,曜字可能老国师那时很喜欢黑曜石?觉得叫路黑太难听就随口取了个曜字。
听胡管事说,当初老国师给他随口取了个这名字,胡管事还和老国师掐架掐了好久。
而那年路曜第一次觉得,他的名字从牧青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其实还挺好听的。
就像此时他们倒在地上,他被搂着腰,下巴搭在牧青的肩上,听到他在耳边情不自禁地低声叫他的名字:“路曜。”
他心里咯噔一响,急忙慌张地爬了起来,然后像做错了事情被发现那样,用手遮住了脸背过身去。
电闪雷鸣,牧青能从一瞬间的白光里清晰地看到他红透了的脸。
糟糕,真的糟糕。
路曜感觉他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了。
侍从们很快就来了,嘴里说着赎罪的话,一边飞快的换来了更不易熄灭的灯,然后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当屋内恢复了宁静的时候,屋檐的雨水已经成溪流,雷声却没那么响了,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
路曜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他低着头依旧不是很自然的走到了书桌前,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老师这是做什么?”牧青愣了。
“……我觉得我可以走了。你已经痊愈了,我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路曜还是没抬头,他现在觉得他需要安静几天好好捋一捋。
“……”牧青一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觉得有必要。”
路曜手底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
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大门,席卷着落叶吹进来从窗户又钻了出去,少年站在风雨里,脸色苍白的让人心疼。
路曜心尖一颤,心软的话都要脱口而出了。
他更加觉得这太不对劲了,狠了狠心道:“我过几日再来。”
那个姓张的小侍从前来关门,路曜顺口叫住了他,随后就跟着撑着伞的张侍从,踏着月色离去了。
大门开着,牧青一个人站在书房里,攥紧手指,孤零零的样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
路曜害怕自己心软,忍着没有回头。
路遥和胡管事正在大快朵颐的时候,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路曜从殿门口经过,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胡管事把嘴里的猪头肉咽了下去道:“他竟然回来了?!”
“咱们的自由到头了。”路遥叹了口气,喝了一口牛肉汤。
“他跟太子吵架了?”太子醒了的事早就传开了。
路遥:“咳……谁知道,昨天去请还请不回来呢。”
胡管事:“就是。”
路遥:“……”
胡管事:“我觉得他还是不回来好一点。”
“……我会把这句话传达给他的。”
“艹!”胡管事从他碗里抢了一块肉。
“嗯!?”
“啊!疼!……来人呐!有人欺负老年人!”
国师府的精英侍卫们应声赶来,看到是路遥,都又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这位爷他们打不过。
胡管事:“你们这群废物!”
——————————
路曜一个人回到了他的书房,避退了下人们,连灯都没点,此时雨已经停了,月光在乌云之间躲躲藏藏,擦着窗沿照了进来。
路曜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月光在他身上忽明忽暗,斑斑驳驳。
他双眼空洞地盯着面前的虚空,脑袋里乱作一团。
牧青近在咫尺的脸,他薄薄的红唇,上挑着眼角的笑,靠近时的清香,那一瞬间反握住自己的那双大手,手心里温暖的温度,指尖上光滑的触感……叫着他名字的低沉又有些稚嫩的嗓音,他背对自己缩成一团时后颈露出来的那颗痣……
只要想起牧青,他的心跳就会莫名的加快,随之而来的不安又让他陷入了无边的恐慌。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情绪?
这些都是什么?
活了24年了,路曜头一次觉得这么多的情感过于不正常。
他应该去问问谁?谁会有这样的经验?这样的感觉是正常的吗?
他来不及细想,胡管事敲门进来了。
手里拿了一个帖子,说是刚刚宫里派人送来的——陛下办事情,从来都不看时间,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办,大臣们早就习惯了。
路曜静了静心,打开了帖子,上面是下个月皇帝的寿宴邀请函。
皇帝本是不太举办宴会的,这次多半又是接着宴会的名头说些治理上的东西。
紧接着,侍从又送来了一大堆奏折,说是送帖子的公公奉皇命带来的。
路曜看着那堆金灿灿的封皮怔怔出神,他能想象到之后几天暗无天日的忙碌,又觉得好像也挺好,至少不用再去思考那想不出答案的事情——但也代表着,陛下身体又出问题了。
夏天白天的时候阳光明媚,但入了傍晚时,吹来的风却有点冷。
牧青捂着有些冰凉的指尖,坐在长廊边的凉亭里发着呆,眼神灰暗。
“殿下他……这样有几日了?”门前的篝火蹦着火星,夜色的掩盖下,侍卫甲偷偷问另一个侍卫乙。
侍卫乙答:“大约……有三日了,没事就在这坐着等……哎。”
侍卫甲:“啧,国师大人都三日没来了啊?”
侍卫乙:“嗯,过两天又到了殿下要吃药的日子,不会还闹着不吃吧。”
侍卫甲:“国师大人最近很忙吗?”
侍卫乙偷偷朝长官的方向看了一眼,悄悄的道:“听说,这几日陛下又不省人事了,所有担子全都交给了国师大人。”
“啊?这,如果真的……那陛下突然驾……殿下扛的起来吗?这江山。”
侍卫乙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难说,虽然有沙将军做后盾,可沙将军常年驻守边疆,乾王背后的优妃、优复大人的旧派势力又虎视眈眈……殿下他……真的不好说,就算有国师大人帮他都……”
两人诡异的沉默了下来,看向凉亭里少年那单薄的身影时,眼里多了些同情,帝王家的挣储,是不论皇子有多少的。
失败的,可能连白骨都剩不下。
“其实……”
不知是哪一位说的话,声音不大,几乎与聒噪的蝉鸣融为了一体,叫人听不真切。
“我觉得乾王殿下更适合做皇帝……”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路曜正在烦着。夏季的时候正处在汛期,岩州的货运应该如火如荼才对,这个季度的税收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城主缪松又上奏折哭诉西边山岳洪水泛滥,淹了那岩州的一亩三分田地,民众食不果腹,城里的粮仓亏空,岩州城即将赤字,请求他们运些粮过去。
路曜越看越生气,这岩州城主缪松是个典型的旧派,是优复的得力下属。
他自封城主,不肯依新律改名叫县令,是还在实行血缘家族继承城市管理的城市之一,这些城的城主大多贪得无厌,但多少又掌握着一些国内部分行业的命脉。比如这岩州就以出土矿石闻名。
不止是女眷们戴着的饰品,衣服染料,就连更高端的绘画级别的颜料大多都产自岩州。
但由于路途多走水运,所以在春夏的时候通商最为频繁,秋冬多走陆运,则收成稍少,而岩州农耕土地不足,大多就又依靠其他城的进口。
但岩州其实是座非常富有的城——除了城主高到离谱的税收。
岩州最大的四个矿场,全在他名下,他对购买这些矿石的商人要价极高,商人们卖出去根本赚不了多少钱,而不好的那些劣质的小矿场,他则让给了民众经营,但每个承包人要交一大笔钱,而城内经商的宝石商人,每月上供百分之50的税,民众苦不堪言,而城主则将自己的府邸建的堪比皇宫般奢华。
缪松仰仗着自己顶头的优复包庇,肆无忌惮收敛钱财,岩州城人民不聊生,但又因为他实行了严格的人口管控制度,大多数人出入城都需要官府的证书,所以只能被关在城里当一辈子的奴隶。
皇帝和路曜很早就想收拾他了,奈何他那岩州易守难攻,他本人又不常出城,即使中央召唤他,他也经常以年事已高称病,他儿女也各个是“病秧子”,从不肯听从皇帝的指挥。
这次又借口洪水想要敲诈中央一笔,路曜知道,缪松作的妖,都是优复的意思。
缪松如果得不到粮食,又要想办法把出口的矿石提高价格,紧接着就是衣服价格上涨,底层人民的生活水准又要降低。
一想到贫民窟里那些流浪的孩子今年可能又得不到过冬的衣服,路曜就气得心脏都开始隐隐的疼。
这次陛下发出去的生日宴请帖,缪松多半又会推辞不来。
但凡他肯来,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眼见一时间没有好的办法,路曜扔下奏折,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熬了好几个晚上的他正准备补个觉,门外仆人进来,说,太子府又派人来了——太子要见国师,见不到不吃药。
路曜深吸了一口气,脑袋里紧绷了好几天的那根弦刚刚想要放松一下,听到这句话时又被绷紧了。
他靠着门框闭了闭充着红血丝的眼,心中的天平左右衡量了一下,最后咬牙疲声道:“带路!”
路曜赶到太子府的时候,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他的脸色因为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办公憔悴极了,大家都看得出来,知道不知道的自然也都猜得到——陛下近日肯定身体又出了状况。
想了想一旁未来太子和国师艰难险阻的道路,就为他们捏一把汗。
这样困难的道路,太子殿下不想着为国师大人分忧,竟然还有时间来捣乱。
一时间,大家都不由想到了另一位稳重、成熟的皇子——乾王。
如果,是乾王殿下继位,对天下来说会不会好一些?毕竟,乾王出生时,受到神明的眷顾虽不多,但也有啊。
路曜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只有牧青一个人,房间的光不太充足,路曜捏了捏疲倦的鼻梁,牧青正背对着他缩在长榻的角落里,听到路曜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回头。
他声音委屈极了,“你说好你过几日再来,我都等了你快五天了,你……”
“太子殿下。”路曜打断了他的抱怨,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无力沙哑,听上去辛苦极了。
他这句话刚刚说出来,牧青的肩膀就一缩,然后转过头来看他。
“路曜,你……”
他听到了路曜声音里的疲倦,转头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和充着红血丝的双眸,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侍卫临关门时重重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翟一刚刚离开的时候看他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无奈。
“路,路曜,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疲倦,我……”他从榻上下来,几步走到路曜面前,想说道歉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些都是他已经做出来的事情。
他的任性,他的欲望,全都由他最在乎的人来帮他兜底了。
这都是他的错。
路曜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的无感越来越重。
几天没见,少年好像又长高了,可,处事风格,还像个孩子。
路曜稍稍抬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心里的那根弦俞绷俞紧,俞绷俞细。
牧青被他眼神里的冷淡吓到了,他又心虚又愧疚,伸出手去揉自己的头发,去抓自己的后颈,慌张地手都在抖,“路,路曜,我……我没想到……我……”
“殿下当然没想到。”路曜原本不想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同他说话,但他好多天的通宵,被那些不干正事只想着互相扯皮的大臣们搞的心态崩的不行。
又见到这孩子不好好爱惜自已,又是不吃药,又是这样用力抓自己,一时间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我错了,我没想威胁你,我不知道……我错了……”他声音一软,语气后悔极了,手下没轻重,捏自己后颈的皮的那只手下意识的用了一下力,疼得他细眉一皱,原本白白净净的脸此时刷的更白了一层。
他低下头,眼眶一红,手下为了折磨自己似的越来越用力,没几下白嫩的脖颈红了一大片,“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你快回去吧,或,或者我可以帮你,你叫胡管事把那些奏折送来,我可以帮你的,真的。我,我只是想见你……”他最后语气细的像呜咽的小兽,眼尾的妖艳美的惊心动魄。
“牧青。”
那根弦在牧青这样令他无法自持的表情下,砰,的断掉了。
他在大家都清醒的时候,第一次出口叫了他的大名。
牧青捏着后颈的手被握住了,握住他的那只手不大,却沉稳有力,温柔极了。
“你下次想见我,不必这样威胁,直接来见我,就好。”
“别这样对待自己。”路曜轻轻抿了一下唇,用手背蹭了蹭他脖颈的那片红,声音哑哑的。
牧青红着眼睛抬头去看他,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那双平静瞳孔里暗藏的汹涌的怜爱与极致的克制,像一柄锤子砸在了他心头。
他一下被砸蒙了。
路曜轻声道:“我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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