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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惊闻
水幕消失,梁皇无忌看着正等他继续话题的史家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他已亲眼见过史家人之间的浓厚亲情,水幕透露的消息又预示了史艳文往后数千年孑然一身的孤苦命运,他该怎么说出那个残酷的消息?
鬼夜丸见梁皇无忌半天没有开口,忍不住催促道:“梁皇无忌,你要是说不出来,就说事情无解,要众人做好准备应战魔世就好了,我也要回去东瀛避难!”
梁皇无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要补起裂缝,唯有牺牲小空!”
“什么?!”
雪山银燕不敢置信,其他人也一脸震惊。
“裂缝没办法只依靠外部修补,需要一个引导的灵器,一个具备与对侧魔世相符的魔气媒介,然后双面施法,才能将裂缝补起。”梁皇无忌解释道。
“小空穿过魔之甲,也曾经被炎魔入灵,他可以作为西剑流封印之术的引导器,也能用他自身特殊的魔力体质修补裂缝,所以简单说一句话,修补魔世封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小空丢入魔界,我与梁皇同时施法……”鬼夜丸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补充。
“我反对!”雪山银燕听到这,无法忍受地打断道,“为什么要牺牲二哥?!我就不相信没有其他的办法!”
“剩下四天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我们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梁皇无忌遗憾道。
“那就战吧!”藏艳文一脸果决,毫不畏惧,“天下哪有什么战不胜的强敌!不需要牺牲自己的亲人!魔世要来侵略,那就战到他败亡溃逃,不敢再犯为止!”
“对!魔世算什么!”见到‘父亲’态度强硬,也不赞同牺牲二哥,雪山银燕十分欣喜,“还没有面世的危机,谁说就打不下来!”
旁边的史镜人与俏如来却想得更多,没有出声表态。
雪山银燕见大哥低头不语,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大哥!你讲话啊!”
俏如来内心也在挣扎,垂眸不敢看小弟的眼睛,最后,开口将抉择交给父亲,希望父亲能给出个两全其美的答案,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份希望有多么不切实际,“一切……让父亲决定!”
“父亲刚才不是拒绝了吗?”雪山银燕不解道。
“他不是你的父亲……”温和儒雅的嗓音自帷幕下传来,吸引众人的视线往轮椅上看去,“我才是真正的史艳文。”
“你在胡说什么?!”雪山银燕一脸震惊道。
“一切,就在与炎魔对战的前夕……在正气山庄,精忠给我一颗药丸开始……”
史艳文娓娓解释,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炎魔一役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史艳文’竟是由藏镜人假扮,在正气山庄昏迷不醒的‘藏镜人’才是真正的史艳文。
“……你早就知道了?”雪山银燕语气低沉地怒问自家大哥。
“父亲一向只叫我精忠,炎魔战后,突然叫我俏如来,之后又改口,当时我虽有起疑,但不确定,”俏如来轻声解释,“于是在后来的相处中我暗中观察,虽然叔父装得很像,但总有些细节是不清楚的,我也就慢慢确定了他不是父亲。”
“为什么不告知我?”雪山银燕十分受伤,不解大哥为什么如此重要之事竟将他排除在外。
“我看叔父是真心要帮助我们,知晓父亲必有深意,所以……便隐而不说了。”俏如来面露歉意。
“那现在又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是现在?!为什么?!”
一连串的追问突然爆发,雪山银燕满脸激动,虽然口中在发问,但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更加痛苦,看着自家大哥回避的姿态,他只觉内心愤怒不甘难以遏制。
然,不待他得到答案,那边他的亲生父亲又给予一个重击,“梁皇前辈,艳文……决定牺牲小空!”
不敢置信地回头,雪山银燕看不清自家父亲是何种神情,只能听到那决然又无情的话语,“魔世封印,就麻烦你了!”
“史艳文!你不该这样做!”
藏镜人出言反驳,看起来竟比亲爹更显得温情,雪山银燕带着几分可笑的荒谬感听见他那伟大又仁慈的父亲回道,“我是小空的父亲,只有我能承担这个决定!”
“我不准!不准啊!”雪山银燕执拗地朝父亲喊道。
“银燕……”俏如来不忍心看小弟如此模样,却又不知该劝些什么。
“够了!我受够了!为什么有仇不能报?!为什么牺牲的总是好人?!为什么每次都要以大局为重?!欺瞒,忍让,牺牲!宽容敌人,严待自己!这就是史家人吗?!我不要!我不要做这种史家人!我不准任何人动到二哥!谁也不准!”雪山银燕嘶声道。
“银燕,父亲与你同样心痛……”史艳文痛惜地劝说小儿子。
“别自称父亲!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做父亲?!你对你的儿子尽了什么样的责任?!你可曾让我们享受一点天伦之乐?!现在二哥要死,你就跳出来自称父亲!你算是什么父亲?!你算是什么父亲啊?!”雪山银燕悲哀地控诉,这就是他的父亲,伟大又仁慈的父亲,只是他的伟大与仁慈都是给世人的,而不是给自己的儿子!
“这是艳文对你们的亏欠……”史艳文面对指责,满脸愧疚,愧疚之后却是摒除掉心中的情感,冷酷而理智道,“但是,就算如此,我仍要说——牺牲小空,封印魔世!”
坚定又无情的决定,令俏如来和藏镜人无话可说,雪山银燕环顾一圈沉默不语的众人,再看向冷漠狠心的父亲,“好!好!史艳文——!”不愿再称其为父,雪山银燕一脸决绝道,“我会保护二哥!谁也动不了他!”说完,就直奔灵界外而去。
“精忠!小弟!快阻挡银燕!”
史艳文猜出小儿子接下来定将赶往正气山庄带走小空,连忙出声喊道。
俏如来闻言低头垂眸不语,藏镜人语气低沉开口道:“我站在银燕那边,牺牲亲人这种事情,不应该!”
“梁皇先生!”史艳文见两人不动,立刻将目光移向一旁的梁皇无忌。
“这……”梁皇无忌一脸为难。
“灵界的职责就是封印魔世,此时此刻,真要功亏一篑?”史艳文见众人皆心生不忍,冷静而又理智地劝说道,“那在魑鬼大战牺牲的百武会壮士、黑龙与白狼呢?他们又是为什么牺牲?尽人事,听天命,我们真的尽了人事了吗?到了这一步,我们谁也不能放弃!”闭了闭眼,史艳文狠心道,“我舍得,难道你们替我舍不得?!杀炎魔之时,我就已经下了决心,这个决心,仍然不变!”
说罢,自己推着椅轮,就要前往正气山庄,俏如来见状连忙阻止父亲,爹亲如今行动不便,他怎么可能放他独自离开。史艳文被长子拦住,也不发怒,只用那双澄明透彻的蓝眸看着儿子,他相信他的孩子不会令他失望。
俏如来对上父亲的目光,又看了一圈周围的众人——
“俏如来,我要听你一句话,怎样做?”邪马台笑直接问道。
“俏如来,别做下后悔一生的决定!”藏镜人开口道。
“俏如来……”月牙岚等着俏如来的答案。
俏如来挣扎犹豫,最终沉痛地做出决定,“阻止银燕……将小空……带来……!”
“我去!”邪马台笑二话不说就欲动身,月牙岚紧跟其后打算同去。
“我不准你们这样做!”藏镜人作势要拦截。
“小弟!别插手!”史艳文见状连忙开口。
“史家的事情,史家人就有资格插手!”
藏镜人沉声反驳仍要动手,谁知突来一道术法将他困住,梁皇无忌一边施法一边道:“月牙岚,邪马台笑,麻烦你们了。”
二人见此情形不再耽搁,立刻启程前往正气山庄。
“得罪了。”面对藏镜人的怒目而视,梁皇无忌语含歉意,却是等了片刻才将人放出。
“连你也赞成!”藏镜人知道现在赶去也已追不上两人,面露不豫地瞪着对方。
“没人比我更了解魔世的庞大,我们……赌不起……”梁皇无忌苦笑道。
“一个网中人与魑鬼大军就让你们打得如此辛苦,如果真的让魔世开启,你们不就死定了!”鬼夜丸插嘴道。
“我不认同这种做法,”藏镜人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史艳文,我只有一个女儿,不能相聚,已是痛彻心扉,为何你……却能对你的儿子如此的残忍!”
“小弟,这件事情,愚兄希望你别插手。”史艳文低声请求道。
“我可以不插手,但我希望你,不会含恨终身!”藏镜人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史艳文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自发出命令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子,心知他必十分不好受,饱含歉意地低声道:“正因为我深刻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才不愿有人遭受同样的痛楚……”蓦然意识到这样的说辞实在有为了减轻心中的负罪感而冠冕堂皇找借口的嫌疑,史艳文满嘴苦涩,顿时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精忠,我……”
俏如来一脸复杂地看着父亲,知道爹亲既是解释亦是开解,他想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作为中原武林盟主,当以大局为重。但脑中始终忘不了方才父亲理智到冷酷的模样,那张脸,瞬间与他的师尊默苍离面无表情的样子重合起来,这就是他的榜样,他以后要学习成长的目标吗?他突然感到一阵心寒,垂眸躲避了父亲的视线。
史艳文见俏如来神色闪躲,按捺下内心的无奈与苦涩,转头问梁皇无忌道:“梁皇先生,请问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
“三天内,要将小空带来灵界,否则就会来不及施法。”梁皇无忌回答道。
“多谢。”史艳文温和有礼道。
“梁皇前辈,我希望能支持到最后一刻,这段时间内,请你尽力想出其他的方法。”俏如来走上前去,一脸恳切道。
“哪有其他的方法啊……”鬼夜丸无奈道。
“我会尽力。”梁皇无忌答应道。
“多谢。”俏如来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从史艳文的身边走过,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一直凝聚在自己的背上,俏如来转头想看看对方,却最终半途停住,无言离开。
史艳文坐在轮椅上,慢慢放下抬起的手,隔着帷幕看长子不断走远的背影,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放纵自己的情绪,在帷幕下红了双眼,无力地垮下背脊——对不住,精忠,存孝,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
时间转瞬即逝,在雪山银燕带着小空躲避众人期间,苦境这边,天官赐福多次现身欲揭穿血傀师的真面目,却收效甚微,与此同时,天之佛收到缎君衡的消息,得知其欲号召四剑联合鬼师辑仲一同破除鸿蒙气旋,打通苦境与中阴界的通道,两人一番合计,觉得此事若成,便可请出中阴界宙王来证明佛厉大战那段真实历史,届时自可粉碎血傀师的阴谋,于是双双来到约定之地。
时辰将至,中阴界星河天瀑处,鬼师辑仲孤身深入死亡风旋,一边抵御风压利刃,一边寻找风眼中心。然越近深处,面临的杀招便越见层出不穷,尤其中心风眼处,当初天之厉与天之佛交战时留下的极招十分强大又可怕。为图竟功,辑仲散毕生功体,拔佛厉顶尖之招,霎时极元冲霄,天地顿受震荡,雄浑劲力,直破无向经纬,苦境鸿蒙登时爆气喷发,状如气蕈!
“是吾禅天九定之招,与一部相与匹敌的武功。”天之佛沉吟一声,猜测这应当就是天之厉的功法极招,当下毫不犹豫,趁鸿濛变色之际,捉紧破绽,将佛厉顶天极招,尽纳一身,霎时兵武蕈云受到冲击,散出极大气波!
两境同功,鸿蒙受内外之力一推一纳,已分崩离析,但气旋内无数杀招,却旋似利刃,削向散功源头,辑仲顿受千刀万剐,剧痛非常!
“舍功推气已到关键,绝不能停啊!”辑仲忍受痛苦,竭力坚持。
苦境之内,天之佛察觉到气团流逝速度加快,一声长啸,倾功纳劲,东位顿时风云涌变,兵武蕈云散去大半,化成普雨甘霖,润洗大地烟硝。
鸿蒙主力已破,馀劲不停散出,南方,剑布衣纳四剑雄力,北方,冰无漪收四厉猛劲,武招冲击,引动天地异变,西位,月藏锋转剑化力,步步招招,拆纳馀劲!
时间流逝,瓦解鸿蒙尚在持续,然而天色已见昏黄,红潮将临,对众人将是十分不利,幸得缎君衡及时以天葬之阵吸引红潮,缓解压力,鸿蒙终于烟消云散。
“终于成功了。”月藏锋功体透支,却是面带欣喜。
然而气旋内,辑仲突然发现地面窜起一股巨大龙卷风,竟是气旋聚力反扑而来!
“莫非真是天意!”
辑仲无奈一叹,抱着必死决心,踏身旋风中,泄任督二脉真气,冲破武体极限,引动天地玄气,摧解气旋强悍反扑!
然两股强大力量冲击,合成一气无匹雄劲,直向无向经纬,疾杀四方!
苦境顿陷裂天灭地之危!
此时四剑已无力再做出反应,危机间,但感一股柔绵宏力,源源透身而出,却是天官赐福出手了!
“喝!吞龙撼霄!”天官赐福释出极招,化身紫龙迎上雄劲,极端过后,金雨沐世,祥和之气柔弥无向经纬,霎时鸿蒙消弭,大地又复清云朗气。
四剑无恙,苦境无恙,天之佛寻边四周,却是没有找到天官赐福的身影。
此时,九界之内,史艳文又一次来到魔世通道的封印之地,看着封印上的空间裂缝,久久不语。
若非别无选择,他何尝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
若是能够以身相替,他必然毫不犹豫。
若是双腿完好……
想到这,史艳文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全无知觉的双腿,冥医说他的复原状况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当初的伤势不止重创五脏六腑,全身的骨骼经络更是被炎魔的极招打断,以当时的情况,哪怕他不成活死人,也要落得个全身瘫痪。而昏迷期间,不知何故,他的身体内伤竟自愈了大半,可能也正是因为在自我调节,所以一直无法苏醒,但也仅此而已,断裂的经脉没那么容易续好,双腿还需要细心调养。
所以,哪怕他动过念头,想一同随小空进入魔世,去保护陪伴他的孩子,凭他这样的残躯,也什么都做不到……
史艳文用力地握紧放置膝上的双手,然后又慢慢松开,想着银燕不知此时正带着小空躲在哪里,是否担惊受怕又愤恨着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苦涩地叹出心中沉沉郁气,一个恍惚,耳边突然听到一阵锁链窸窣,失神间竟然换了地方?!
“这是……?”
史艳文看着周围的环境,他现在在一个幽暗的密室里,房门紧闭,唯有月色透过镂空的窗格映射进来,地上影子斜长拉伸,扭曲得失了原本的模样。
史艳文不动声色,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周围始终一片漆黑,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从暗处突然袭来。
但他仍不敢放松,前方拱形阴暗的门洞之后,透过重重帘幕逸出几点微光,那里应是主人的卧室,却有细微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地自里面传来。
史艳文犹豫了片刻,推动轮椅慢慢朝卧室靠近,小心掀起门帘,才发现原来微光竟是几欲燃尽的蜡烛在做最后的挣扎,长长的烛芯徒劳地释放出最后的光和热,然后瞬间寂灭。
虽然时间短暂,史艳文却没有错过地上被烛光照亮的圆珠子,都是玛瑙、璎珞和黄金,有点眼熟。不待史艳文想起什么来,突然的抽气声打断了他的思维,眼神一厉,视线蓦地转向室内那张雕花大床,幽暗的环境下看不清内里,只隐约可分辨出床帐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史艳文还待凝神再看,突然一股异力将他整个人往床上吸去,一阵晕头转向之后,他感觉自己正面朝下被人狠狠压制着,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呢喃,“你的体力大不如前,武功也是全废,这就是你前往西漠‘活命’的代价?”
什么……?
史艳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四肢无力,全身酸痛,眼前景象花得出现重影,本能地想要凝聚功体,一身修为却仿若消失殆尽,半点内息都调动不起来,更别说克敌。
怎么回事……?
史艳文惊慌了一下,又立刻冷静下来,脑中迅速分析当前的局面,想到对方话中之意,一个念头乍然浮现脑海——他这是……来到了水幕之中?!
被这个发现惊得失神,史艳文一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揽入怀中,直到对方一只手按在他的颈子上,迫使他仰头。他想要推开对方,手刚一使力,人便往上一颤,力气俱散,脑中一片空白,不可言说之处传来的酥麻胀痛感,令他怀疑自己是清醒还是在做梦?
而接下来的发展由不得他再怀疑现实,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男人,正是水幕上的素还真。“你!”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字,史艳文睁大眼睛,僵硬地回头,又看到另一个将他钳制在怀中的素还真。
他想做什么……?
不待史艳文想出答案,脸颊忽地一痛,他被素还真强硬地掰了回去,对上近在咫尺的温柔眉眼。
“这种时候还能出神,难得重逢,艳文的表现实在比素某预期中要差一些。”
“别,”史艳文无力自控,嘴唇泛白,全身都在打着哆嗦,心里对接下来的处境有了极为糟糕的猜测,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想要脱离困境,都是徒劳,仿佛整个人被桎梏在这个虚弱的壳子里,无法反抗,只能绝望地顺着事态发展,他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无论未来的他是否会与眼前之人产生羁绊,现在他是绝对无法接受这种亲密行为的,何况还是两个!
“素还真,你别闹了。”
口中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史艳文隐忍地看着事态发展,眼神冷到极致,而对面的素还真眼帘一垂,“不。”说罢,竟是又分出一个少年化身!史艳文顿时心底发寒,脸色惨白,几乎就要当场失态,少年化体一脸歉意,出手快如闪电,扣住他的肩膀一拽,两人瞬间脱出尴尬困境,来到外间书房。
“你……”
“史兄,素某实在抱歉。”异域风格的少年人一脸歉意,态度十分诚恳地躬身行礼,为给对方带来这场惊吓而赔礼道歉。
史艳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借此来平复自己波涛汹涌的心绪,听到对方的话,他如何不知自己是受了无妄地牵连,才莫名来到这里。
“阁下不必多礼,还请兄台为艳文解惑。”史艳文抬手虚扶,侧身温和有礼地说道。
天踦爵顺着对方精准拿捏的掌力起身,抬起头,悄悄打量了一眼背手垂眸等待解释的男人,白衣高髻,身姿挺拔,俊容薄晕未消,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遇到这种事,对方还能保持冷静,打探情报,此人心性当真若磐石坚定,难以撼动。
且乍然来此,史艳文心中定有许多疑惑,却不主动追问,而是吃准了他此时正满怀歉意,若想洗清先前给人留下的坏印象,必然要释出诚意,他便能根据自己的说辞来获取讯息,顺便判断他是否居心叵测。当真是试探得不露山水,又进退得宜,哪怕被人发现了,也无法对这种保全两人情面的试探生出不豫,若他真是别有居心,反倒要为了不撕破脸面,继续虚与委蛇,而泄露更多情报。这一手,原本是他周旋在苦境众多反派势力中时用得熟练的,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用到自己头上,若非他相当长于此道,只怕就要被史艳文不动声色地牵着鼻子走了。
当真是,聪明机敏。
史艳文感受到了对方的打量,他当然是愤怒的,想到此前自己被人禁锢在怀里把玩,而这人当时肯定正如他一般,在另一个素还真体内冷眼旁观着一切,极度的羞耻感与恼怒令他恨不得给对方一记纯阳贯地!但他不能如此放任自己的情绪,此人明显对水幕比他了解更多,他需要获得更多的讯息。
“关于水幕,想必史兄亦如素某一般,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到了,其由来,素某也是无意间自一处名为时间城的异域,由时间城主告知,此乃因果映射,有一条残破的因果链链接了你我的世界,我们会被拉入此异度空间,皆因你我二人便是此因果链的锚点。”天踦爵正色敛容道。
“因果链……”
史艳文低声沉吟,思考片刻,“既为因果,又选中你我二人作为锚点,想必此条因果链与你我有着切身关联。”
“是,此条因果乃你我二人平行世界同位体原本的因果,因为未知原因,散落于此,又因为感应到我们的存在,便自动链接。”
“不对,不是同位体!”史艳文双眼一闭,复又睁开,“素还真,你在隐瞒什么?”
天踦爵感受到对方隐忍的怒气,压抑的气势,心知自己的好意反而惹来对方怀疑,无奈一叹,“史兄切莫误会,素某别无他意,只是情况复杂,素某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说,说出来史兄也未必相信。”
“阁下请说,艳文自会判断。”史艳文淡淡开口道。
见对方态度疏离,天踦爵面露苦笑,谨慎措辞道:“史兄确实不是同位体,时间城主言,此乃史兄原本的命运,亦是史兄故乡的一线生机,当因果链接,史兄的世界出现了一条命运分轨,但唯有走过关键的时间节点,此命运分轨才能稳固凝实,更具体的,素某就不知了。”
“九界……出事了……?”
史艳文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素还真虽然没有明说,但话中意思他已听明白,原本在上次水幕出现时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那只是猜测,他不愿深想,如今素还真透露的消息却令他不得不思考最坏的情况。
“一线生机……”
史艳文品味着这四个字,素还真若是直言不讳,他恐怕会觉得对方危言耸听,怀疑其另有目的,这么含蓄地委婉暗示,他反而信了对方七八分,但正因为相信,他反而又不愿相信,不愿相信他的故乡会出事,不愿相信他是因此才落得飘零数千年,他宁愿是自己出了意外。
理智与情感的瞬间拉扯令史艳文身形一晃,薄晕早已消失,面色苍白如纸。
天踦爵不忍地看着对方,任谁得知自己的家乡即将毁灭,都不可能坦然接受。他这些年为了苦境生生死死,不也是因为深爱着那片大地,史艳文与他是一样的人,一样对故乡情深厚谊,又怎么接受得了这个噩耗?所以,他才在一开始不愿明说,想让对方将水幕当成是别人的故事,然后再旁敲侧击地引导,循序渐进地发掘真相,虽然最后仍不可避免要受到打击,但总比直接上来就是一记惊雷,劈得人差点儿魂飞魄散要好。
“素兄……多谢告知……”
咽下喉头翻涌的鲜血,史艳文定了定神,郑重拱手,行礼谢道。
“史兄客气了,事关重大,史兄能原谅劣者方才的隐瞒便好。”天踦爵有礼回道。
“是艳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是艳文请罪。”史艳文认真地躬身致歉。
“哈……我俩这么歉意来歉意去,只怕接下来的时间都要浪费在相互赔罪上了,”天踦爵笑叹一声,上前扶起对方,手一挥,书房顿时整洁如新,将人引入座椅按下,温言轻语道,“稍作休息,收敛心神,我们并非肉身来到此处,情绪不宜波动太大,恐伤神魂。”
“艳文受教。”史艳文顺着对方稍带强势的动作落座,想到自己初来之时还坐着轮椅,后来就突然恢复了伤势行走自如,恍然颔首道。
天踦爵见他态度不再冷淡疏离,有点意外于对方竟如此温软乖巧,勾了勾唇,正欲开口,门帘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无法压抑的泣涕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带着哭腔的求饶,显然是被欺负得狠了,顿时抿了抿唇,视线扫过对方面容。
果然,史艳文原本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脸上时青时红,嘴唇翕动,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耳垂更是红得透亮,直教人想戳一戳,是不是真的熟透了。
“有……有辱斯文……”
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史艳文实在不敢抬头看天踦爵的表情,他怕在对方脸上看到轻蔑鄙夷,更怕在对方脸上看到玩味戏谑,无关风月,只为自尊。
天踦爵其实也感到十分尴尬脸热,但人就是这样,当对方比你更尴尬时,你就反而不觉得尴尬了,看着史艳文一副想钻进地洞的可怜模样,他心中的尴尬尽数化作柔软,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宽慰,结果才刚碰触到对方,史艳文就浑身一抖,姿态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充斥着拒绝与防备。
“……”
这是把他当作色中恶鬼了……
不怪他,是素还真太过分……
天踦爵无奈地暗叹一声,默默唾弃着另一个素还真,知道自己此举吓到了他,体贴地走到距离人比较远的另一张椅子坐下,突然惊觉——这个空间虽然可以根据心意稍作改变,但对于其中的两个主角却是无法影响分毫,甚至,他们在这里,比在水幕之外,更能够与另一个自己感同身受!
尴尬又无言地时间十分难熬,史艳文全身僵硬,耳边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泣涕,呻吟,又伴随着低沉沙哑的轻哄,喘息,激烈的碰撞声,武人的灵敏听觉在此时多么地不合时宜,但他却无法离开,只能难耐又难堪地僵坐在椅子上,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天踦爵也一同保持着沉默不语,实在是没想到因果的影响如此强大,竟然让人猝不及防地遭遇一场疾风骤雨,如今只能狼狈地等待雨歇云散。
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天踦爵忍不住拿出怀表打开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时计竟然没有走动一丝一毫?不由开口道:“史兄……”沙哑的嗓音令天踦爵面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有几个发现,与你说道一二吧?”
“好……有劳了……”史艳文低声回应道。
“先说刚刚的发现,这个空间,没有时间流逝,我的时计是时间城主给予,它蕴含着时间法则,可能延长,可能缩短,却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停止走动,然而,在这里它却停了,这说明不伦我们在这里耽搁多久,回去时依然会出现在我们进来的那个时间点,这是个好消息。”
天踦爵娓娓道来,语带轻松,史艳文听了亦放下大半悬起的心,他俩各自身负重担,危机尚未解决,实在拖延不起。
“而据我推测,这条因果链并不能随意地将我们拉来此处,唯有当我们遇上险关,生死存亡之际才能牵引成功,此前我们已经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两次却都是在我身受重伤、神魂不稳之时……”天踦爵一边忽视身体的异样,一边继续说道。
“第二次?”史艳文轻声打断。
“第二次……你不记得了?”天踦爵面露诧异。
史艳文集中精神想了想,突然想到那次的莲香绮梦,一时间头皮有些发麻,他以为那只是个梦,难道他们……?!
见史艳文原本薄晕的面容突然变得惨淡,天踦爵脑中灵光一闪,立刻道:“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
史艳文听到此话心里一松,又发现自己刚才的反应简直就像一个遇到登徒子担忧被染指了清白的小姑娘,顿时觉得无地自容,颜面大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天踦爵见对方如此窘迫,后面的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做什么,却无意促成神魂交融,做了比世间夫妻敦伦更亲密之事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整了整思绪,天踦爵避重就轻道:“说来,素某还要感谢史兄,若非得史兄助力,素某的伤势也好不了那么快,从而及时阻止敌人的阴谋,没有令遗憾铸成。史兄大恩,劣者没齿难忘,若有所需,只要素某能够办到,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素兄言过其实了,艳文当时也身受重伤,说来也是彼此受益,当不得如此大恩。”史艳文缓了缓尴尬,抬起头道,回想冥医所说自己昏迷中突然身体自愈,想来就是这个意外令两人互助疗伤各得善果,想到这,又不由想到,如果能够再次相互疗伤,是否他的双腿就能够完全恢复,为小空去魔世挣出一条生路?
“敢问素兄,上次你我互助疗伤是如何做到的?”史艳文开口问道。
“这……”天踦爵面露难色,没想到对方竟然动了心思。
“可是有难度?”史艳文不想放弃希望,继续问道。
“……乃是一双修之法,涉及神魂,应当慎重。”天踦爵垂眸说道。
“不瞒素兄,艳文伤势未愈,却逢一大难题,急需治愈伤体方能予以应策,还请素兄助我一臂之力!”史艳文诚恳请托,见对方不为所动,又淳淳劝导道:“素兄来到这里,想必也是局势所迫,受了重伤,若单靠自己疗养,尚不知会错过多少良机,需知局势总在瞬息万变,你我当抓住此刻机遇,尽快恢复伤势,方能全力以赴,对抗接下来的强敌!”
天踦爵看着对方语重心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完全不知道自己给他出了多大的难题,头疼道:“神魂双修,需要双方对彼此敞开心扉接纳,中间若有丝毫抗拒,轻则反噬重创神魂,重则当场魂飞魄散,那是绝对的信任与交托,届时双方思想共通,灵魂互融,你的任何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一切隐私皆在我面前展露无遗,史兄,你能做到吗?这么信任劣者?”
史艳文闻言低下头,半响沉默不语,天踦爵以为他终于打算放弃,熟料对方那双蓝眸突然灼灼地看过来,澄澈又明亮,“艳文能做到!我相信你!”
天踦爵哑然,“可我们这才正式第一次见面,你对素某甚至称不上了解……”
“……你是素还真,是艳文在数千年之后选择的人,艳文相信自己,所以我相信‘素还真’。”史艳文抿了抿唇,酝酿一番,才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卧室里仍在断断续续地传出动静,虽然两人都刻意无视,但如此场景,说出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实在令他倍感羞耻。可这确实是实话,若是没有水幕,他自然无法对初相识的素还真给予绝对的信任,但水幕上的那个他,数千年之后的史艳文,选定了素还真,这份感情来得突然,令现在的他仍感到十分惶惑,却并未想过要对其人退避三舍。与素还真相交时,史艳文虽然会感到窘迫,却从来都是坦然面对,感情一事,不需强求,无需回避,顺其自然就好。
天踦爵对上史艳文澄明又透彻的双眼,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明明是欣赏对方的,也十分乐意与史艳文相交,但因为水幕的存在,他总担心自己会不小心唐突了对方,引来误会,于是处处谨慎,处处避嫌,而史艳文看似羞窘,实则比他更坦荡,更顺其自然。
笑叹一声,天踦爵幡然醒悟,“是劣者太拘泥于小节,史兄既然愿意交付信任,素某自当舍命陪君子!”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感情一事太遥远,责任为重,何必如此扭扭捏捏、瞻前顾后。
结交为友,情人另说。
两人既做出决定,便不再浪费时间,起身走到近前,盘膝对坐,双掌相贴,依着天踦爵给出的口诀调动神魂之力,慢慢从掌心开始交融……
神魂相交是苦境双修书籍中的至高心法,并不保密,许多道家典籍里都有提到,然道侣难得,信任更难得,再恩爱的伴侣也难以将自身一切向对方尽数敞开,毫无私密。而史艳文与天踦爵却做到了,他们不是道侣,却愿意相互交托,是对彼此的信任,亦是对自身的信任。神魂交融,他们看到了彼此的过往,幸福,苦难,低迷,振作;看到了彼此肩负重任,为苍生披荆斩棘的坚定不移、舍身忘死;看到了彼此心中的护世大愿,天下为重,个人为轻;看到了彼此大爱之外,对亲人孩子的小爱,舔犊情深,难以割舍……
当双修结束,两人皆看着对方不语,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一人,与自己如此相似,如此感同身受,那些不为人知的阴霾,痛苦,挣扎,颓废,愤怒,戾气,对方都能理解,都能包容,这件事是如此的美妙,那是超脱了肉身的极致快乐,是精神上的满足。
“史兄可还好?”天踦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含笑问道。
史艳文很好,但他很想捂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神魂交融是道侣间才会进行的亲密行为,想到此前自己谆谆善诱,极力劝说对方答应双修的行为,那与自荐枕席有何异?
天踦爵看了眼对方红透的耳垂,体贴地起身坐回原来的座位。
“艳文尚可,待到回归身躯之后,想必双腿不成问题,素兄的伤势如何?”史艳文收拾好情绪,亦回到座位上。
“大半好转,可能会有一点后遗症,但问题不大。”天踦爵回道。
“那……可需要艳文再助力一次?”
听到对方伤势并未痊愈,史艳文面露担忧,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虽然尴尬,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是两人达成的共识。
“不用,过犹不及,”天踦爵心中莞尔,口中却道,“也不知时间城主究竟何时才能发现素某失联,你我想要离开此处,需要他的帮助。”
说人人到,只见天踦爵胸前怀表突然闪现一道光芒,随后内中传出略带调侃的男子声音,“素还真,你这是又被拉过去了?”
“城主见笑,可否请你帮我们回归身躯?”天踦爵问道。
“哈,这因果挺深啊,你们竟然又见面了,罢了,此次我帮你,下次你得自己来!”话落,怀表时计开始频繁地闪动光波,天踦爵见状,连忙快步来到史艳文面前,两指并拢朝对方眉心一点,“素某别无它物,只能以此祝史兄魔世之行顺利!万望保重!”
说完,强光一闪,史艳文被刺激得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发现自己正坐在轮椅上,眼前,依旧是破裂的魔世通道封印。
史艳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双膝,眼中浮现出欣喜的水雾,“小空,爹亲不会放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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