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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2)
冷风吹进来,李弘宁要去关窗户,被十七皇子止住:“不冷,很凉快。”
李弘宁就又坐下。两个人隔着床帘,沉默不语,都没话说。
许久之后,还是十七皇子又开口:“如果本王好了,你想做什么。”
“继续做您的伴读。”
“那以后呢?”
“想去三大营里寻个差事,或者去边境也行。”
“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
“嗯,谁问我都这么说,再者,对着殿下怎么能不如实相告?”
“那谁问过?”
“宗学夫子这么问过。”
“嗯,本王知道了。”
“殿下,微臣不是想请您帮忙。”
“本王也没打算帮你,你若是个废物,把你安排进三大营或者边境,本王岂不是成了危害梁朝的罪人。”
“这倒是,微臣的大伯曾经讲,有多大锅下多少米,人能走到多高,全都看自己。”李弘宁这话说得可违心了。
“不过,你若不是废物,本王也自然不会让明珠蒙尘。”
“多谢殿下。”
“本王是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就请您先相信自己,一定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服药吧,殿下。”
“嗯。”床帘里伸出一个手指尖,这指尖依然修长白嫩。
两个时辰后,李弘宁打开门,示意一直在门外等待的刘内官和花内官:“来,我伺候殿下服药。”
听到这话,花内官松了一口气,刘内官都想给李弘宁跪下。
得知十七皇子终于肯吃药就医,皇帝自然龙心大悦,只等着他身体恢复,然后再带着他去宗庙祭
祀。
回来复命的花内官瞧着皇帝这番喜悦,在一旁悄声提醒:“陛下,您这笑纹都遮掩不住了。”
皇帝立刻收起笑容:“对,省得被人学了去。”
君主应当情绪不外露,他怕这一点被十七皇子学了去,但这毕竟是他的小儿子,没过多久他就又笑起来,连午膳都多吃了半碗。
“去把朕之前挑选的如意送过去,还有,天花必然会留疤,属国有进贡的修复容貌的灵药,原本是给妃子和公主用的,拿一半给十七皇子送去。”
“是,遵旨。”
“嗯,谁说动十七皇子治疗的?朕也得好好赏他。”
花内官如实回答:“是十七殿下的伴读,他以前出过天花,殿下又跟他说得上话,就请他去劝殿下了。”
“他们说什么了?”
“回陛下,奴才们都没听见,就见这伴读把殿下卧房的窗户打开了。”
“荒唐,万一着凉受风,岂不是病情更严重?”
“陛下,这肯定是殿下要求的,不然这伴读岂敢随意开窗。依奴才看,殿下心情舒畅快意了,这病自然会好起来,太医说,患者的心境好坏也是病情能否康复的原因。”
太医的话还是要听的,皇帝这才没再指责,还说等十七皇子康复后要奖赏这伴读,过了一阵儿他又想起来:“这伴读好像就是之前宗学里见过的那个,也是咱们李家人。”
“是,陛下,他和殿下一般大,没爵位,自幼父母双亡,但在宗学里的成绩很不错。”
“嗯,小十七会好好照顾他的。”那些树大根深的门生遍布的,等自己驾崩后,小十七一时半会儿可掌控不了他们,这样无根无岸的,将来才好被小十七用。皇帝深感自己年迈老弱,不能再帮小十七更多,只能想着多给他安排些好用的人手,既能帮上他,又不会阻碍他。可世间哪有两全之法呢?
王府里,李弘宁正伺候十七皇子用午膳,十七皇子让他搬个桌子过来和自己隔着帘子吃。经过那天的长谈,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对话的缘故,十七皇子的状况竟然逐渐好了起来,都能自己坐起来,但他坐不了太久,也依然不许任何人掀开床帘。
十七皇子吩咐人,让把李弘宁的午饭做成和自己一样的,分量不用多,但样式和口味都不能差。十七皇子本来就骄纵,没人敢惹,现在又带着病,更没人敢反驳他这不合规矩的行为了。
李弘宁犯难,生怕被人抓住了说一本,但十七皇子说:“怕什么,有本王在。”
正是因为有你在所以我才犯难,李弘宁心想。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君主最宠爱的儿子就相当于小老虎,陪着同样是危险。
床帘后面,十七皇子吃得还很高兴,今天这道鸡汤做得颇合乎他口味,他全喝完了。喝完了,他身体温暖,疼痛略减,又缓缓躺下。
“你接着吃。”十七皇子道。
李弘宁吃得就慢多了,因为十七皇子总让他停下说话,比如宗学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每天都做什么事看什么书等等。
“每天五更起来念书习字,一上午,午饭过后歇晌,歇起来之后再去校场练习骑射,每月休息一天。”李弘宁干脆把筷子放下,不吃了。
“嗯,休息一天。”
“夏天给冰,冬天供炭,一个月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买什么?”十七皇子问道。
“能买一石大米,够一家人吃上三个月。京城里好多熟练的手工,几个月都赚不到二两。”李弘宁回答。
“所以你的帽子上连帽珠都没有。”
李弘宁就笑:“帽珠对微臣来说就算昂贵的东西,微臣有钱会先供给自己吃穿、然后存起来。”
“存起来做什么?”
“为了将来娶媳妇,”李弘宁继续笑,“总得多存点钱,两口子日子才好过些。”
“嗯,再加上陪嫁,”十七皇子说,“说来也奇怪,明明嫁过来就算是你家的人了,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操劳一辈子,却还要陪送嫁妆表示不是卖女儿,女儿都是用的自己的陪嫁。”
李弘宁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没思考出答案,他更好奇十七皇子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因为宫女是放出宫之后才谈婚论嫁,而后妃和公主的陪嫁都是十三衙门给打点好的。
“这个啊,之前听明珠姑姑说的。”十七皇子翻个身。
原来是她,明珠公主,西南边境异姓王的独生女儿,从小就爱舞刀弄枪,是梁朝声名远播的一朵奇葩,后来她领兵坐镇西南十几年,西南边陲安宁太平,西南邻国就没有不怕她的。人们背后说她天生一副男子气概却生了个女儿身,一辈子没有婚配,就爱在战场上杀人,也不知道这话是夸她还是骂她。
但这人确实李弘宁十分向往的对象,因为李弘宁羡慕她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有领兵才华的人能纵马疆场一辈子,甚至马革裹尸,不才是死得其所吗?
没听到李弘宁的回答,十七皇子略略抬起身:“怎么,你不会是敬仰明珠公主吧。”
“不行?”
“当然可以。”十七皇子又躺回去。
“听说汉朝时候,打了胜仗会有很多奖赏。”
“现在也有,拿了先登的功劳,赏白银一万两,但这白银不好拿,很多时候,这白银最后都是赏赐给家人了,”十七皇子嘲讽,“怎么,还想去从军吗?”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十七皇子的笑声从床帘后传出来。
经过十天的医治,十七皇子总算脱离危险,太医们就该用更为温和的药物为十七皇子调理身体,李弘宁依然和十七皇子同吃同住,顺带着还把手臂给治好了。
在太医为十七皇子把脉诊治完毕后,十七皇子就令太医查看李弘宁的手臂,确认他的手伤确实没有大碍了。
“不留病根最好,天花得了之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得,手伤若是治不好,就总会受伤。”十七皇子此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一坐能坐半个时辰。
李弘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从床帐下伸出的手,白皙的手腕上疤痕斑驳。心想十七皇子容颜俊秀又爱漂亮,眼看着自己落了这么多疤,他会不会伤心恼怒继而拿奴才们撒气呢?
怕什么来什么。太医刚走,十七皇子就道:“拿镜子。”
李弘宁回答:“殿下,没有,屋里的铜镜全被拆了。”
“让奴才送一个进来。”
李弘宁叹口气:“殿下,何苦为难自己。”
“去。”十七皇子口气重了些。
“是。”李弘宁立刻起身开门,让外面人去拿镜子。
一群奴才正在外面侯着,他的保姆乳母也都在,见了李弘宁都像看了救星。这眼神李弘宁原本不懂,现在明白了,他们是怕主子有什么要求他们做不到,然后被处罚。
李弘宁也不啰嗦:“镜子。”
立刻有人搬来镜子,竟然是早就准备好的,看来他们早就知道十七皇子会用镜子。那之后万一脸上落了太多疤痕,需不需要把国外进贡的养颜膏药粉末也都用上,陛下之前赏了足足一箱子。
李弘宁一只手就把镜子拎进去,先把门关上,再把镜子搬到床前:“殿下,您请。”
他就转到一边。听得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十七皇子掀开床帘探头到镜子前的动静。
随即他被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连忙闭着眼睛转身:“殿下!”
十七皇子喝道:“别看!”
“殿下,不可气恼,不可悲伤,对您恢复不利。”
“放肆!”十七皇子吼道。
屋外面的奴才们不知道什么事,但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什么。刚要去劝,又听见“砰”一声巨响,随即李弘宁的声音尖利地传来,“都别进来”,奴才们全吓跪下了。
铜镜被李弘宁一脚踹在地上,同时十七皇子一巴掌摁他脸上:“放肆的狗东西,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殿下,微臣这是为您好,现在最是脸上丑陋的时候,何必要永远记得这一刻。”李弘宁向后退去,还重新把面纱盖在十七皇子脸上。
“你懂什么?”十七皇子恼怒无比,却压低声音,一把拽过李弘宁的手威胁道,“没了这张脸,本王这辈子荣华富贵都没了。”
李弘宁简直无话可说,但还是要说:“您又不靠脸……”
话说了才一半,他就打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十七皇子说得是对的。
十七皇子能有今天,很难说没有这张脸的原因。陛下父母早亡,十岁登基,几乎没有感受过父爱母爱,所以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希望能够从他们身上得到回报,但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早逝的多长大的少,他的爱无处释放,他的缺憾也无人能弥补。好不容易到了年迈的时候,终于等来十七皇子,聪明伶俐,平安长大,还和他长得那么像,这简直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怎么会只是疼爱孩子呢,他更多的是在疼爱小时候的自己,他把自己的缺憾和期盼放在十七皇子身上,希望十七皇子能够弥补他回应他。十七皇子是他的孩子,也是个寄托,所以陛下百般宠爱他容忍他,甚至都想把大位传给他。既然是个寄托,又怎么能有一丝一毫损伤缺陷?
单论诸位皇子,有些母家根基深厚、有些性格温厚淳朴,只有十七皇子,全部仰仗皇帝恩宠。一旦没了这张脸,他就会成为比每位皇子公主更普通的存在,这个时候他的缺点就会被抓住然后无限放大,陛下总有一天会恼怒他放弃他,十七皇子的结局就会像他那个被活活吓死的兄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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