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9 章
第九章
搜宫那日,江清淮说什么都要跟着去凤梧宫。
沈明鸢原本不想让他去,既是想让他静养,也是怕他和苏照昀起争执。
可是江清淮说什么都不同意,他整张脸未脱病气,依旧坚持道:“陛下,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憎恶凤君……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既不想错怪凤君,也不想让我的孩子枉死。”
“陛下,若是我不去,便是我的身子好了,心病怕是也难医。”
江清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沈明鸢哪里还能再拒绝他。
她认为自己了解江清淮,他就是个爱得分明的单纯少年。
他爱自己的孩子,如今想要为孩子讨个公道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搜查凤梧宫那日,江清淮和沈明鸢与苏照昀都在正殿里等候。
最后查来查去,什么证据都没有搜出来,不过有宫人受不住讯问,招供了当年琴奚那碗安胎药的真相——
那碗药确实是堕胎药,放的是性寒的药材,用量颇重。
但除此之外,关于江清淮流产的事情,却没有再查出些什么。
沈明鸢看着自始至终都极为平静的苏照昀,问:“凤君有什么辩解的话要说吗?”
苏照昀轻笑:“当年的事是臣侍做的没错,臣侍认。”
沈明鸢原以为苏照昀会狡辩的。
他这般聪慧的人,若是想替自己辩解定能巧舌如簧。
可偏偏,这一次苏照昀什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沈明鸢顿了一下,道:“既如此,凤君残害皇嗣……禁足凤梧宫三月,罚俸一年。”
苏照昀跪下叩谢沈明鸢的大恩。
至于江清淮他眼里则是对苏照昀的同情之色。
回到他的宫殿后,沈明鸢原以为江清淮会因为孩子的死继续和他闹,可江清淮反而安静得出奇。
他像是看出沈明鸢心中所想,主动道:“我知道,陛下已经为了咱们的孩子做了能做的一切了。既然实在是查不出来……也只能如此了。”
若是苏照昀直接和沈明鸢大吵大闹,兴许沈明鸢还能就此轻轻放下,可偏偏江清淮他如此为她着想。
沈明鸢如何能不动容?
沈明鸢因而决定此事绝不能如此轻易作罢。
既然江清淮是吃了会让人流产的药物才会如此,那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才行。
就算是要将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都没关系。
只要能把这件事查清楚就行。
她立刻动用数倍于之前的人力,用查谋反、巫蛊般的答案来处置这件事,抱着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心思。
很快,事情的真相就浮出水面——
琴奚是主谋,洛兰君、王庭泽也都做了顺水推舟的人情,还在事后试图将祸水引到苏照昀身上。
沈明鸢最终决定赐死琴奚,废洛兰君、王庭泽二人为庶人,其他参与的宫人也尽数被赐死。
这个时候江清淮却站出来,劝阻了沈明鸢。
沈明鸢不解。
她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早就已经养成了斩草除根的铁血手腕。
江清淮眼里有些害怕,但还是坚持道:“陛下,我知道您是想替我讨个公道,可是就算是杀了他们,也换不回咱们的孩子。何必如此大开杀戒呢?”
沈明鸢听到这话,怔怔然了许久。
对啊,那些人也都是鲜活的人命啊。
只是她做皇帝太久太久,手上早就沾满了太多血,甚至连至亲都不放过。
直到眼前江清淮和她说起这些话,沈明鸢才恍然捡起一星半点儿良心。
沈明鸢突然用力抱住江清淮。
她闭着眼,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阿淮,如果,当年我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如果她当年娶的是江清淮,或是其他像他这般正直善良的小郎君,是不是如今她也还会是那个有良知的沈明鸢。
可是……
早就回不去了,沈明鸢已经不可能做当年的沈明鸢了。
事情既然已经查清楚,那就必须有人要死。
并且为了宫中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沈明鸢一定要极为严厉地处置所有与之相关的人。
沈明鸢没有改变原定的处置。
沈明鸢不知道,江清淮得知她赐死琴奚后,眼里闪过的不是害怕,而是果然如此的轻嘲。
可是琴奚的死,并不是一粒小小的尘埃被吹落在地。
她毕竟生育了皇长女。
皇长女那孩子继承了她的乖顺,素日也不像是个有野心的。
可这孩子竟然敢替她父君喊冤。
沈明鸢大怒,想要将那孩子废为庶人。
最后也是江清淮出来劝阻了沈明鸢。
他安慰道:“皇长子殿下还年幼,还不明白陛下用心良苦,来日就能明白了。”
“陛下也舍不得这个孩子,不是吗?”江清淮反问。
沈明鸢听到这话沉默。
皇长女确实是她曾期待过的孩子,也流着她的血。
沈明鸢还是没有下废其为庶人的命令。
她还想着要是江清淮因为流产,日后难以再有孩子,就把皇长女过继给他抚养。
只是没过多久,江清淮就又诊出了喜脉。
沈明鸢这次比上次他有孕还要更为谨慎,更加小心地照顾着他。
江清淮曾在怀这个孩子时,和沈明鸢展露过他想要做凤君的野心。
若是旁人这般,沈明鸢定然会怀疑其用心——可说这话的是江清淮。
沈明鸢知道他没有什么坏心思,便问他缘由。
江清淮倒是很坦诚道:“做凤君的话,就是陛下的正夫,能够更和陛下离得更近。再说我不想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庶出。”
沈明鸢明白江清淮说到底,都是因为爱她和爱她们的孩子。
她不仅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江清淮,反而更欣赏江清淮的这份坦诚。
沈明鸢答应过苏照昀不废后,那她就不会轻易背弃这个承诺。
她只能在其他地方给江清淮和她的孩子更多的优待。
江清淮顺利生下女儿后,沈明鸢便将原本该给她们第一个孩子的荣耀全给了这个孩子。
她给这个取名“鸾和”,册封这个孩子为储君,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谁都知道陛下偏怜幼子,偏宠皇贵君。
一切好像都很合沈明鸢的心意。
如今三十一岁的她,终于拥有了真心爱她的恋人和可爱的女儿。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鸾和也一天天长大。
她和沈明鸢原本预设的不大相同。
这个小姑娘并不好动,相反她很沉稳,心思深沉。
她也继承了江清淮的美貌,可惜的是,她只有眉间和江清淮有些相像。
这导致,与其说鸾和生得像江清淮,不如说这孩子生得像……苏照昀。
沈明鸢看着这孩子,心里也忍不住浮想联翩。
若是当年她和苏照昀的惊春活下来,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孩子这样。
除了本来对鸾和的喜爱,曾对惊春的愧疚,也被沈明鸢移情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鸾和是个很好的孩子,若说她唯一让沈明鸢不大满意的地方,就是这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识的苏照昀。
她格外喜欢黏着苏照昀,就算被他冷脸对待,还是会坚持不懈去继续缠着这位嫡父。
苏照昀起初似乎很讨厌这个小孩。
可日子一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鸾和和苏照昀生得像,让他也想起了早逝的惊春。
还是苏照昀也太寂寞了。
看不到头的深宫生活,能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孩子在耳边闹着,也能打发时间。
渐渐的,苏照昀也不再特别排斥鸾和的亲近。
沈明鸢担心苏照昀会不会伤害孩子。
江清淮却纵容这个孩子去找苏照昀玩。
沈明鸢问起,江清淮有些自卑,勉强挤出一丝笑:“凤君殿下学富五车,自然比我这种乡野出身的人好得多。鸾和喜欢找他玩,我又何必阻止。”
沈明鸢知道江清淮唯一的缺点就是读书不多,就算这些年他也在努力学习,可是还是同苏照昀这种自幼耳濡目染的人比不得。
沈明鸢直觉不对,命下人探查一番,才知道鸾和这孩子竟然和苏照昀说,希望苏照昀才是他亲生父亲的话。
而这话被江清淮意外听到了。
沈明鸢私下把鸾和喊来。
她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可以称得上溺爱,可是这次,这个孩子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沈明鸢也没有罚这个孩子,她带着这孩子出宫,去看民间男子生产的过程。
鸾和显然被那些痛苦的叫声和一盆盆从里间端出来的血水吓住了。
沈明鸢看她如此反应,揪住她的衣领质问:“你父君当年生你时,也是如此饱受疼痛,才生下的你。你却说出那般叫他寒心的话,你还算不算个人。”
鸾和听到沈明鸢的话,眼泪立刻滚出,一个劲儿地道歉。
沈明鸢这才松开手,冷眼瞧着眼前的鸾和:“你不该和朕道歉,你该去讨得你父君原谅才是。”
当日,鸾和就跪到江清淮宫殿前,向江清淮认错请罪去了。
江清淮知道鸾和这么小的孩子,还是不辨是非的年纪,她们只懂最简单的好恶。
他明白鸾和能突然懂事,肯定是有人指点。
他一问,才知道沈明鸢做的事。
鸾和看着突然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的父君,有些害怕:“父君,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种话了。父君你不要继续生气了,好不好?”
江清淮回过神,笑着摇头:“没有,父君怎么会生鸾和的气呢?”
“父君让小厨房给鸾和做了核桃酥山,再不吃就化了。”江清淮扶起鸾和。
他笑意盈盈的眼里,闪过一丝纠结,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当晚,鸾和突然发起了高热。
江清淮自责自己不该给鸾和吃寒凉的酥山。
沈明鸢安慰他,说鸾和的高热都是因她白日里带着去了血污的环境,恐怕让鸾和受惊了才会如此。
江清淮还是泣涕不止,沈明鸢安慰他:“不是你的错,小孩子发个高热,喝了药就会好,不必自责。”
江清淮这才稍稍止住眼泪。
鸾和又烧了一整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医院的人全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沈明鸢明白这些人的意思,她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拼命止住泪意,挥挥袖让太医们退出寝殿外。
江清淮抱着已经烧糊涂的鸾和,沈明鸢也默默陪在他们父女身边。
鸾和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伸手握住江清淮的手:“父君、父君不要哭,鸾儿真的不嫌弃父君,鸾儿知错了……”
鸾和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直到整个胸膛再没有丝毫起伏。
江清淮抱紧鸾和,崩溃哭出声。
鸾和死了。
就在鸾和死的第三天,内侍省来报,在鸾和的手上系着陌生的红绳,像是施行巫蛊的东西。
而这截红绳是一月前,苏照昀亲自为鸾和系上的。
沈明鸢震怒,下令彻查,终于在苏照昀的寝宫里翻出了两个扎满银针的巫蛊娃娃,一大一小,分别写着江清淮和鸾和的生辰八字。
和江清淮流产那次不同,这次几乎所有证据都是铁证。
那次死掉的只是一个不成形的血水般的烂肉,可这次,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死在沈明鸢眼前。
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曾被沈明鸢寄予厚望。
江清淮与鸾和,是她对安稳幸福为数不多的一点寄托。
可现在这些东西都被毁了。
还是被苏照昀这个,已经毁过她人生的人,再一次残忍地毁掉了。
盛乐十六年,沈明鸢废元后苏照昀为庶人,命其迁居皇寺清修。
名为清修,实为幽禁。
可是苏照昀说什么都不愿意去皇寺,他吵着要再见沈明鸢一面。
沈明鸢原不想再见苏照昀的,但是江清淮劝她去。
他说:“凤君殿下狠毒,但毕竟也是陛下的结发夫侍,若是您不去,恐史书工笔,说您无情寡义。”
沈明鸢就这样被江清淮劝着,又见了苏照昀。
空旷的宫室内,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一身素衣的苏照昀。
沈明鸢看着眼前即将被送往皇寺的苏照昀,恍惚间,仿佛回到那年暮春。
那时,苏照昀被退婚,也是将要被送到皇寺清修,哭得惹人怜爱。
年少的自己,出于几缕几不可察的情丝和同情,说出了要娶他的话。
可后来很多年,沈明鸢才明白,她的所有感情,都只是苏照昀算计的结果。
也许,他们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该存在。
而今,这般不堪的结局,才终于彻底斩断这段孽缘。
沈明鸢回过神,冷声问:“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和朕讲?”
苏照昀见到沈明鸢后,反而格外冷静:“沈明鸢,鸾和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沈明鸢冷笑一声:“证据都摆在那里呢!你竟还说不是你所为?”
“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我绝不会认。”苏照昀道。
苏照昀轻蔑一笑:“沈明鸢,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从你下令搜宫开始,我在这宫里还有什么威望?我若是当真私行巫蛊,恐怕早就被宫人告到你眼前了!”
“你当年看不清我的技俩,被我哄着、骗着杀了自己亲姐,十几年过去,没想到还是会被枕边人耍得团团转!”苏照昀嘲讽道。
他其实最清楚沈明鸢的痛处。
毕竟,两人还曾耳鬓厮磨的无数个夜晚,苏照昀也曾无数次见到沈明鸢做噩梦被吓醒的样子——全是关于她杀亲姐的噩梦。
沈明鸢被苏照昀的话扎到痛处,愣住,片刻后就抚掌大笑:“我会杀亲姐,不全拜你苏照昀所赐吗?若不是你这个心如蛇蝎的男人,我何至于此?”
“阿淮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有所筹谋,也远胜你千万倍。”沈明鸢走到苏照昀面前,捏住他的下巴,“总比你这个连自己亲外祖母都能杀、连未出世的孩子都能残害的人要良善许多,你说得对,惊春死了,就是你的报应!像你这种男人,哪堪为人父?!”
沈明鸢用力甩开苏照昀。
苏照昀无力地趴在地上,低低笑出声。
沈明鸢看到苏照昀了无生气的样子,这才从怒气中回过神。
她都说了些什么?!
沈明鸢伸出手,想要扶起苏照昀,却被她用力推开。
苏照昀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沈明鸢面前:“陛下说得对,都是报应。”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就是恶毒,我就是坏透了,不仅你说的那些……陛下以为,我是婚后才开始算计你的吗?”
“不、不,从我给你送荷包被你拒绝开始,我就盯上你了。”苏照昀痴痴地伸出手想要摸沈明鸢的脸,但被她躲开了,“你以为废太子和我的弟弟,为何会被人撞破偷情?”
沈明鸢震惊,她原以为那件事苏照昀是受害者,可是原来——他竟然才是幕后真正的主使。
沈明鸢不解:“你这是何苦?”
“因为我爱你!我想要嫁给你!”苏照昀大声道,“我必须退掉和废太子的婚事,我还要得到你的怜惜。只是我原以为,你最多会可怜我,去皇寺多看看我。到时候,我悄悄给你下点催/情/药,就可以生米煮成熟饭。”
苏照昀顿了一下,像是想起那些美好过往,不由沉迷进去:“我倒是没想到,堂堂十六殿下的爱情居然这么好骗,我一点小技俩就骗到了。”
沈明鸢愣在原地。
原来所有的一切,当真全都是苏照昀的算计。
就算如今苏照昀说这些算计都萌生于爱,沈明鸢听到也毫无触动。
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爱苏照昀也好,被苏照昀爱也好……都是一件太累的事情了。
若是当年两人初生罅隙时,苏照昀愿意坦诚相待,年轻热情的沈明鸢,兴许会抱着救赎的心态,愈加弥补和关爱苏照昀。
可是对于三十五岁的苏照昀来说,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她现在只想被其他人轻松地爱着。
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在她登上这冰冷的皇位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沈明鸢目光复杂,她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话说,也不想说什么话。
苏照昀却道:“沈明鸢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不是也根本不爱我吗?”
“你若是早告诉我,你倾心的是苏见清那个贱人,我根本就不会为你做这么多。”
他最初对沈明鸢的爱,就是源于,他以为沈明鸢是有一点点偏爱他的。
小时候的苏照昀太缺爱了。
旁人多一星半点儿的关怀,就能让他昏头。
只是他为了这所谓偏爱,昏头了半辈子,才发现从一开始这份爱就不属于他。
这才是苏照昀真正的报应。
沈明鸢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解释。
她和苏照昀纠缠半生,就到此为止吧,不必再多费口舌,实在是没意义。
沈明鸢最后说的话是:“若是苏照昀你没什么还想和我说的话,就早些启程去皇寺吧。”
苏照昀沉默片刻,向沈明鸢行了大礼后离开。
他清瘦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沈明鸢视线里。
沈明鸢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
苏照昀去皇寺清修后,没过几个月,沈明鸢就决定册立江清淮为后。
江清淮无子,出身低贱,但这些对如今的沈明鸢都不是问题。
孩子,她可以从那些身份卑微不得宠的君侍处抢来过继给江清淮。
至于身份,沈明鸢随意找个重臣收养江清淮就是。
沈明鸢在江清淮身上投注了太多感情。
她并不是完全不清楚江清淮身上的疑点。
譬如,他和苏小弟相似的容颜;他明明通药理,甚至会上山采药换钱,却为何会闻不出加了流产药的饭菜异样;巫蛊事件时,他已经是后宫事实上的“第一人”,他想栽赃苏照昀也是有可能的。
可沈明鸢本来就不是一个足够理智的人。
只要江清淮是爱她的,那她不介意在一些事情上装聋作哑。
册封江清淮为后的典礼那日,沈明鸢想到了很多年前和苏照昀的新婚夜。
一个亲王的婚礼,自然不能和封后大典相比。
但那时幼稚的自己,却在那场景里都晕乎乎的。
可如今封后这般大的场景,沈明鸢置身其中都是清醒的,清醒得令她痛恨自己。
封后典礼第二日,沈明鸢就收到了苏照昀跳湖自尽的消息。
她出神很久,还是选择将皇寺送来的纸条撕得粉碎。
既然已经决定放下,那就没有必要再挂在心上。
沈明鸢重新回到内殿,看到江清淮已经起床,他今日不知为何只穿了一身素衣。
他看向沈明鸢的眼里难得没有爱意和笑意,像含了一汪寒潭,问:“陛下,是废人苏氏出了什么事吗?”
“你怎么知道?”沈明鸢问。
江清淮轻笑:“因为,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了。”
沈明鸢还是很平静道:“我知道苏照昀害了鸾和,你心中恨他……”
“不。”江清淮打断沈明鸢的话,“我更恨你。”
沈明鸢就算还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再骗得下去。
她沉默下来,等着江清淮给她真正的答案。
江清淮道:“鸾和是我杀的,我通药理,早就给她下了不易察觉分量的毒药。也是我故意撺掇她常去苏照昀宫里的。我们第一个孩子的死,也是因我知道饭菜里有东西,但还是吃了。这两件事,都是我做的。”
沈明鸢之前就猜想过这些事和江清淮有关,只是她心里的那杆秤偏向江清淮。
眼下,她的心,依旧是偏向他的。
沈明鸢听完这些话,默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今日的话,朕可以全装作没听见。”
江清淮听到沈明鸢这些话,有些意外,旋即笑出声:“沈明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所谓纵容和宠爱。”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与苏照昀生得像吗?”江清淮问。
沈明鸢盯着眼前的人,等着他继续讲完所有真相。
江清淮轻笑:“苏见清是我小叔,当年若不是你杀姐夺位?我父亲何至于受到牵连,我全家如何会满门惨死,我又怎会沦落到需要被一个乡野猎户收养!”
沈明鸢这才明白江清淮的身份。
原来他是苏见清同父同母兄弟的儿子。
沈明鸢道:“朕当年并没有连坐……”
“你是没有,可是你以为其他人不会为了摆脱和废太子党的关系做什么吗?我父亲和母亲就是被宗族的人逼死的!还有我的两个小妹,都在逃难路上活生生饿死了!”江清淮道。
沈明鸢看着眼前江清淮激烈的恨意,她反而因年纪上来了,也可能是做皇帝太久,已经习惯了身边人都别有所图,竟出奇的平静。
她又问:“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朕?只是为了报仇,才进宫的?”
江清淮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眼神闪躲了片刻,又立刻道:“这是自然!不然得多下贱的人,才会爱上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
沈明鸢听到这个话,心里在难受和痛苦的同时,竟还有一丝奇怪的“果然如此”的感觉。
果然,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刻开始,想要得到不含杂质的爱就是不可能的事。
沈明鸢不解:“你为何要选择今日告诉朕?”
难道是因为苏照昀已死,江清淮以为她会因爱错了人而痛苦吗?
可惜江清淮还是不够了解沈明鸢。
沈明鸢根本就不可能会再为这种事痛苦,又或者该说,对于沈明鸢而言——
她早就没有真正的爱任何人的能力了。
江清淮一步步走近沈明鸢:“当然是因为……”
“陛下!”
江清淮趁沈明鸢不注意,想要拔出簪子刺进她的喉咙,可惜暗处的守卫,立刻出声提醒沈明鸢。
江清淮扑了空,被侍卫制服在地。
他挣扎着,还想要反扑。
沈明鸢冷眼看着眼前人的举动,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
“都是报应。”
苏照昀说的那些话里,只有这句话在她想来算是有道理的。
江清淮听到这句话蓦地停止挣扎,抬眼看了好一会儿沈明鸢,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痴痴笑出声。
沈明鸢:“你笑什么?”
江清淮道:“没想到苏照昀嘴上说不爱你,可到头来,和你竟然如此心有灵犀。”
沈明鸢俯身,逼问江清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也就是……”江清淮那双好看的眼此刻夹杂着癫狂,“我和苏照昀也坦白了一切,不过,我还告诉他,陛下现在可是很爱很爱我,说不定哪日就会被我找到机会给杀了。”
江清淮缓缓道:“我和他说,只要他自杀,我就放过你。我原以为苏照昀这种人肯定不会愿意的,谁能想到我两日前找的他,他今日就自尽了。”
“你说什么!”沈明鸢错愕地松开手。
她根本没有想到苏照昀,竟会愿意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苏照昀就算曾爱过她,可自己已经负他到如此地步……
他竟还会愿意原谅吗?
沈明鸢命人看押江清淮,忙纵马出宫,往皇寺去。
沈明鸢见到了他已经被湖水泡到水肿的尸体。
他那样爱干净的人,此刻却满身淤泥,不成人形。
主持说,苏照昀是昨晚夜里跳的湖,今日早晨做功课,不见他人,才被人发觉跳了湖的。
捞起来时,就已经彻底没得救了。
沈明鸢在苏照昀尸体前站了很久,才走进他平日里住的厢房。
主持已经让人把苏照昀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
他的东西不算多,除了几身衣物和几本手札,就只剩下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格外显眼。
沈明鸢拿起荷包,有些陈旧的记忆逐渐浮现。
那时她还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对苏照昀的心思,只以为苏照昀这荷包是给她皇长姐的。
后来,苏照昀嫁给她以后,给她做过腰带、鞋子,却没再给她做过荷包。
沈明鸢拿起荷包,发觉里面还有一封信,她打开,苏照昀清隽有力的字就映入眼帘:
【沈明鸢,你来了,就说明你还是爱我。我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忘记我了。】
“疯子!”沈明鸢骂道,同时,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苏照昀就是个疯子。
他不仅连旁人的性命都可以作为筹码,他连自己的命也视作棋子。
但他确实做到了。
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记住他,就可以去死。
沈明鸢如何还能不承认苏照昀是爱她的呢?
沈明鸢攥紧那薄薄的信纸,从厢房出来。
她看着眼前苏照昀的尸体,明知道他听不见,还是故意道:“我也还爱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明鸢命人将苏照昀的尸体葬入了自己的皇陵,还给他追封了凤君。
世人都觉得沈明鸢疯了,竟然在亲自废掉苏照昀后,又将他再次追封。
这在古往今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但沈明鸢丝毫不在意旁人如何评说。
她也没有追责江清淮,只是将他禁足在凤梧宫。
宫人说他在封后第二日就疯掉了,沈明鸢懒得论真假,只当他是真的疯了。
沈明鸢终于彻底活成了母皇的样子,甚至比母皇还要更狠心。
她没有再纳新的君侍,只是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她们斗得比从前的皇姐们更狠。
沈明鸢对剩下的这些孩子,几乎毫无偏爱,只用一种观猛兽斗的心态,看她们各凭本事夺嫡。
最后,她的目光,被其中最不愿意争的一个七皇子吸引。
她就是王庭泽的养女,她的生父出身风月,也是最没资格争的。
但王家显然很支持她。
可是七皇子不愿意娶王家子换取更多的支持,她心悦的,是一个和她父君一样出身卑微的琴师。
沈明鸢曾召这个女儿进宫侍疾。
她试探着开口:“你倒是比别的姐妹们更有孝心。”
七皇子谨慎道:“母皇,姐妹们都挂念着母皇,只是还要忙着在朝政上帮母皇分忧,才会不能时时陪在母皇身边。”
沈明鸢看着七皇子单纯的脸,终于开始明白母皇当年为何会对自己青睐有加。
对于高处不胜寒的人来说,半点真心都很有诱惑力了。
沈明鸢后来常常唤七皇子进宫侍疾,可是真打算让她进吏部领实权时,她却跪地磕头:“母皇,儿臣不是不想为您分忧,只是儿臣实在更喜欢闲散些的日子……”
沈明鸢眯了眯眼:“你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吗?”
“儿臣明白。”
沈明鸢盯着她看了许久,勾了勾唇,挥手让她退下了。
想起暗卫查到,七皇子为那琴师和自己都造了假身份,想要假死离开的事。
沈明鸢失笑摇头。
当真是很可爱又有趣的年轻人们。
罢了,随她们去好了。
也算是成全一对佳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