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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睡她旁边的薛还臻已经不见了,沈霄没在意。
她在想那个受伤的人。
去山寨议事的大厅晃悠了一下,发现崔浮正闲着,很直接地开口问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他们走不走,昨晚上来截人是怎么回事?
崔浮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告诉她是二当家的意思。
沈霄想起昨天晚上那个红衣女人。
“你们这儿大当家是谁?”
崔浮慢悠悠地回她。
“自然是我……”
沈霄有些不解。
“卢莫说这庄子里是你说了算,我还以为——”
“是也不是……”崔浮似乎觉得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我告诉了二当家,你们知道了将军的事,所以……”
沈霄也不给面子了,接完他的话。
“所以我们得一直待在这里?”
崔浮有些心虚地点头。
其实他和秉落芳想的一样。
谁能想到凌月堡里待着的这些兵,其实是九年前本应该到达前线的援兵呢?
这支援兵是大军起拔之后,将军从薛府调过去的第五批私兵。
只是行至途中,将军给她们下了急令,别再来了,再来也是送死,粮草已尽。
于是这支援兵就在路上停下来了,也是因为自身兵马粮草的问题急需解决,所以借住在凌月堡。
将军战死后,皇上连带着发落了很多将军的亲信随从,这就导致了这支援兵前后进退不得,鸠占鹊巢强占了凌月堡,落草为寇。
只是匪已经不是原来那些匪。
如果皇上记起当年有这么一支兵马成了被清算的漏网之鱼,那这凌月堡里的人就不是可以被招安的土匪,而是叛将逃兵,要被通通处决。
以皇上的性格,凌月堡里的所有人都会死,也必须死。
沈娘子问他真相,他很想说却也知道不能透露半句。
会大嘴巴四处嚷嚷自己是薛府私兵的人早已经被秉落芳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首了。
沈霄觉得有些好笑。
“凌月堡当真可以一直顺遂下去么?山寨而已,朝廷出兵不就能荡平这里?只是时间的问题。”
崔浮见她的话中略有轻视,挑眉回道。
“总之你们现在走不了。”
“那薛公子呢?”沈霄平和地问。
“薛还臻?他不是和你一样吗?都知道,那就都得留下。”
沈霄闻言又笑了。
“是么?那请问将军的仇谁来报?你们龟缩在这个地方蝇营狗苟的时候,他在外面替他母亲报仇,有谁愿意想着帮他分担?”
“你一口一个将军,你为将军做过什么?就是一直躲在这里,吃的喝的靠抢劫而来?靠这些人供养你,真是——”
她一时居然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抨击崔军师,只有奇怪的怒火在胸膛里涌动,又闭眼默念了十遍戒贪戒嗔戒痴,心境才平复下来。
睁眼便见到崔浮那隐忍着怒火即将发作的神情,还有后头拿着包子正有些呆愣地看着她的薛还臻。
“将军的仇?将军的仇谁能报?谁敢报?皇上要他死在钧州,他不就只能死在钧州?”崔浮也被她气到了,不管不顾地反驳道。
沈霄见薛还臻来了,直接对他开口说道。
“薛公子,你来告诉一直躲在这里的崔军师,你告诉他你为什么要杀段郡守还有那个什么谷总商——”
薛还臻见他们两个居然在为了薛将军吵架,心中涌起了浓浓的伤感,他一直都以为母亲被世人遗忘了,没想到还是有人记得。
“当年钧州一战,大周败于粮草不足,乃是路上押送粮草的人层层克扣所致。说好五千石,到了钧州只剩下一千石。”
“因着琼州大旱,好些人都偷粮草,然后转运去琼州倒卖发财。”
“虽然都是一些硕鼠,但是就是这群硕鼠,让大周在钧州战败。”
“我爹花了三年的时间整理完这群硕鼠的名单……”
崔浮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只是喃喃道。
“谁会偷……”
但是他说不下去了,以当年的大旱情况,确实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不是有可能,是必然。
就像西烨也是因为那几年减产才和大周开战,其实当时是希望大周求和奉上粮食的,毕竟江南那一块的产出抵得上他们那儿的三倍。只是那一年四海之内都普遍减产,倒霉的不止是西烨。
又因为开战突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成了一句空话。
他一直以为粮草后备不足是皇上默许的。
是自己先入为主,而恐于去探究事情的真相。
现在想来,颇多疑点。
只是自己早已远离上京,远离朝堂,身处这山中,醉生梦死多少年。
想到这儿,他心里除了难受还有莫名的羞耻和愤恨,早知道当初第一批兵去的时候他就跟在将军身边好了。
死在钧州战场,总好过在这里受两个小辈磋磨。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仇还能在太阳之下说出来,薛还臻每一句都说得坦荡,有种蛇冬眠完爬出洞穴看见春水漂流,万物复苏的幻觉。
虽然仇没报完,心里却已经有了几分释然,因为没人告诉过他——他的倾尽所有到底值不值得。
但是今天,有人为他声张。
他默默地看向沈霄,见她仍然面上淡然,一如平常模样,就好像刚刚跟崔军师起的冲突不存在。
只有他一个人的心如冰雪消融,春花初绽。
听起来合理,只是母皇为什么不追究这些人呢?因为牵连甚广?
沈霄听完薛还臻这番话心底也微微一惊。
只能自己亲口去问了。
后厨就在议事大堂的不远处,她走过薛还臻身边,去那边晃悠了一下,找人拿了些食物,终于“无意中”碰到了卢莫。
在厨房门口,她又意味深长地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悠哉悠哉地走了。
卢莫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只能快步跟上去,凑近了她开口问。
“你真的是大夫啊?”
“对啊。”沈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清澈干净,昂首抱胸看着她,洞若观火的模样。
卢莫也被她的笑乱了几分心神,又小心地开口问道。
“你一直看我,可是觉得我有什么病?”
沈霄笑意更甚。
“确实是有,但是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
本来还以为她要说自己有什么大病呢,不过也是,是大病的话自己现在哪能活蹦乱跳的。
“那,有劳大夫把把脉?”卢莫试探着问。
沈霄只坦然道。
“先准备笔墨,我给你开几张方子。然后找人照方抓药,药抓回来我要检查一下,你让别人熬。”
卢莫见她一直温和地笑着,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夫,是药三分毒,我现在真的需要喝药吗?”
“不仅你要喝,我也要喝,等下给你的方子里,有一张方子的药你要抓来给我。”
卢莫有些困惑——沈大夫看起来面色红润也没病的样子,不过大夫就是大夫,可能是日常要喝些补药吧。
沈霄主动去握卢莫的腕部把脉。
沉思了一会儿后,问了她一些日常状况,饮食起居类的表现。
一问一答间,把卢莫说服了,她带着沈霄去她的小屋,然后给她铺陈好纸笔。
正凝思下笔,突然间卢莫在自己旁边闲聊般开口问道。
“大夫你是不是得罪了我们二当家啊?”
“何以见得?”沈霄仍未停笔,只继续写着。
“我们二当家说让你跟崔军师成亲,要么就杀了你……”
沈霄听了倒也不吃惊,把卢莫的方子写完了,又提笔写那个人的方子,她需要钵盂,估计卢莫会给她买吧。
想到这里,她把头上那根曾经在成衣店薛还臻给她买的簪子取下来,放在了卢莫手边。
卢莫显然是更感兴趣她和崔浮的私事,又挑眉问道。
“怎么你不怕呢?二当家真要想杀谁,崔军师从来不拦……”
沈霄只当做没听见,指了一下簪子,声音清脆如碎玉。
“这簪子可能付这笔药钱?还有我需要的用具也写纸上了,能不能也给我带来?”
见她毫无反应,卢莫觉得她许是太过年轻没见过世面,二当家发起火来真的很可怕,正要多问几句时,沈霄已经起身离开了。
只是到了门口的时候回头嘱咐了一句。
“早点抓药,这药我有大用……”
这药能有什么大用?卢莫挠挠头,忽然灵光一闪——见她刚刚完全不惧的样子,莫非这药是……
她觉得夸张又不可思议,不过为了崔军师的后半生幸福,自己还是乖乖下山吧。
此刻已经接近晌午,烈日当空,空中都是青草的芬芳。
沈霄袖子里揣着糕点去河边了,只是那棵樟树下已经不见人影。
她很认真地辨认了一下气味,然后沿着踪迹找到了他。
他正坐在悬崖边的草地上,面色比昨天好,对着那山间吹过来的风,闭着眼睛,满脸惬意。
沈霄在想姜黄丸能做到这些吗?
他意识到有人来了,睁开眼看见是沈霄,也不惊讶。
沈霄把袖子里的糕点递给他,温和地笑笑。
“吃罢。”
他接过来就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很秀气精致的模样。
沈霄有些不解。
“你……身上的伤自己好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沈霄,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轻轻的。
“我叫李小沅。”
沈霄不明白他怎么答非所问,还是交换了名字。
“我叫沈霄。”
她感觉这人怪怪的,具体哪里怪,说不上来,既是坐在悬崖边,该不会是萌了死志吧?
李小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你真的是大夫?”
沈霄点头,又温和地絮叨着。
“你身上的伤要用药敷才能好全的,我已经找人配了,等下给你带过来。”
“不过你……你能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恢复这么快吗?”
李小沅的脸似乎浮上了一层阴霾,他看着远处的山,像是满不在乎地开口。
“因为我是个药人……”
药人?沈霄见过这种人,大概就是江湖门派里专门喂各种奇珍药材长大,以血供养家主的人。
此法非常阴毒,用药人的人会结算因果,药人也会结算因果,药人的血会污染用的人的灵魂,以至于她们到了下一世也会纠缠在一起,有一段孽缘。
沈霄没想到这人是个药人,简直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也就怪不得他坐在这里一脸悠然了。
算是死而复生吧,重获了自由身。
“你要现在下山,还是喝了药再走?”沈霄在一旁问。
李小沅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沈霄认真开口说道。
“你能抱抱我吗?”
沈霄闻言一时间瞳孔微张,抱他也不是不行……
他张开双臂,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意,等着她。
沈霄只能上前抱住了他,他的骨头真的好脆弱,感觉再用力一点就会掐碎。
这也算行善了吧?她想。
但是她没想到李小沅的力气那么大,他抱住自己之后扑倒下来,沈霄去掰他居然没掰动,然后两个人开始在这个坡上一边扭打一边打滚,身上都沾满了草籽泥屑,最后滚到了悬崖边。
沈霄觉得刚刚自己的猜测真的没错,他确实想从这里跳下去。
她有些着急了,然后忽然瞥见远处有道黑色的影子向这边飞速奔来,暗道不好,这样反而会刺激李小沅。
果不其然,李小沅拖着她奔向了悬崖。
身体陡然腾空,接着便是飞速下落。
下意识闭眼的时候,她想的是前几天在鸿因寺说好帮人施针,名册和时间都记录好了,结果拖到了现在。
真是有些对不住。
轰的一声,耳朵边灌满了水。
整个世界全部安静下来。
沈霄稍微翻滚了几下,就挣脱了李小沅的手臂,她心里满是庆幸,又看了一眼那人,他双臂扑腾着,连呛了好几口水,正在浮浮沉沉。
即使萌了死志,也还是会求生啊。
沈霄只好拉着他游向岸边。
又是轰的一声,她看到一个黑影也落下了水。
沈霄颇有些无奈,他怎么也跳下来了。
幸好这山也不高,幸好这悬崖下居然是水池。
薛还臻在水里扑腾了一下,他水性颇熟,不一会儿就摆好了位置,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直到看到沈霄,然后奋力地游过来抱住了她,也不管她手里还托着李小沅,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肉躯体。
沈霄有些喘不过气了,她想甩开他,但是薛还臻却越抱越紧,下巴也靠在她的肩头,热烈的泪纷纷落下。
沈霄觉得自己的后背大约是被烫伤了。
她一直挣扎着,薛还臻却沉默着坚持着不肯放。
接着便是梦呓一般地开口。
“沈霄……沈大夫……原来你叫沈霄……”
“……我以后能不能叫你霄霄……”
“能不能?”
“……沈霄,你刚刚跳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快死了……”
沈霄被他这一番言语动作折腾得有些无奈,她只能拼命咳嗽着想把眼前人的动情倾诉给略过去。
薛还臻确实不再抱她了,他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想和她对视,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却只看到一双躲闪的眼睛和一片乱颤的鸦睫。
骄阳之下,水池里荡漾着醉人的绿波。
也映照着两个湿漉漉的人。
沈霄一直咳嗽着,然后挣脱了他,托着李小沅往那岸上去。
薛还臻浮在不远处,整个人如坠寒冬,他此刻如同一只寂静的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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