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无笑

　　“终于来了。”青铜大殿上，白袍法师望着天边，轻言。那时，尘埃四起，依水阁浩荡人马在凌霄的带领下，直逼欺月教。

　　万名弟子俯首，整齐的下跪。

　　法师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可算来了……”

　　欺月教传说有千年历史，历经几朝几代，越发繁盛。欺月教没有教主，最高级别只是法师——据说法师是永远年少的翩翩公子。欺月教的首脑人物有近百人，那是法师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

　　至于那个“罪恶之牢”。几乎很少用的上，就是战争，也是有少数情况能排上用场。法师大人曾把一个教中千余弟子关押进“罪恶之牢”。几千个灵魂挣扎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化为白骨。那个大牢，几千年来，承载着上万的冤魂。对于各种非议，欺月教给出的答案只是“他们自不量力，真是自找”。

　　法师大人从不单独露面，人人只知道，沙场上指引千军万马，法力无边的他。真正能与他接触的，只有左右护法。除了他们，其余人不得见法师，除非特别情况。曾有幸运儿见过法师，后来就死了。是的，只有在罪恶之牢才能见他。据说有位女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那张每到绝伦摄人心魄的脸后，就被剜去了双目。

　　事实是残酷的，欺月教的残酷，铸就了辉煌。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欺月教的大法师，其实，并不是人。

　　而现在，人中龙凤，正对着那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看样子，你认识？”凌霄缓缓地问。

　　没有人回答。沧海的死人脸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有这种天赋，即使你告诉她“你只剩一天寿命了”。她也会照常不误的把他的事业发扬光大，最后一秒钟才平静的闭上眼，从容地说“来吧来吧，死神我怕你啊。”所以，现在的素衣女儿似在小憩,斜着头抵着身后的岩石，用不冷不热的目光打量着那法师。

　　“阁主，你记不记得前一阵子，你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沧海并没有看着他，独自说。

　　凌霄一惊。

　　那日的浮尘谷，萧琴共奏一曲《阳关调》。

　　法师长衣飘飘，长发水泻般顺流直下，在风中肆意的飞舞。额前靛青的发带为他增了几分神秘感。

　　那日的浮尘谷，面对千金公子，沧海淡淡道：“倒是觉得，像一位故人。”

　　凌霄笑了。虽是装束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可真还有三分相像。

　　只是——法师那完美无瑕的脸庞，不同于舒尘的高贵风流，亦不同于凌霄的温润清朗，他的美貌中，更多是不近人情的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凌霄愤怒到了极点，沧海大小姐真是见多识广，什么人都认识，什么旁门左道都知道啊，那她对依水阁有隐瞒了多少？谁能保证日后她不会……

　　可他的表现却是镇定自若：“原来，是旧相识啊。”

　　“不。”沧海低着头，轻缓的又清晰的说：“我们不认识。”然后又补充，“你爱信不信。”

　　法师大人白袍胜雪，纯靛青色的腰带松松系在他裹着雪白长袍的腰上，下坠一块月形玉佩，泛着幽幽寒光。是的！就是那块与沧海相似的玉佩。

　　凌霄注意到的时候，眉心微微动了一下，看了看沧海，欲言又止。

　　素衣女儿慵懒的倚着墙壁，左手的玉指轻微颤抖着，抓着腰际的玉佩，腹部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一种极其想呕的感觉噎住了喉咙。

　　法师大人翩翩走近，每一步看来，都像是死神的逼近。他停在凌霄身旁，瞄了一眼他手中的碧空剑，冷笑：“这便是，传说中的依水阁凌阁主吧。我打算先放你走，记住，只是暂且。”法师眯起眼，看向别处。

　　凌霄望了沧海一眼，这个眼神沧海一辈子都忘不了：深情的悲壮的复杂的……这样的眼神，沧海看了一眼，胃酸就一起用到喉咙口。她忍住没有皱眉，这时候，也无意挖苦了……

　　“你怎么办？”凌霄无奈的问沧海，沧海闭着眼。

　　法师轻笑了一声：“她？走不了，我们，要聊聊呢。”他的笑，都是冰冷的。

　　凌霄握紧碧空，心想大局为重，便向法师笑了笑：“放了我，你会后悔的。”

　　“你不知道吗？你对我说这些，真是班门弄斧了，自己都保不了……”法师丝毫不通人情。

　　凌霄不说话。

　　“想留下来？”法师逼问凌霄，“没这种好事。”说完，手一挥，凌霄来不及说任何话，只觉身体灼热的燃烧起来，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消失，看着死灰一样倚着墙的沧海，看着永远骄傲的法师，脑中轰然。

　　翻天覆地的旋转，凌霄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天！竟已回到了依水阁的阵营。他回到了房中。

　　“阁主，您还好吧？”几个弟子问。

　　“沧海姑娘呢？”弟子们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凌霄。

　　“还好垂桐带着你们撤退了。嗯——叫垂桐他们过来一下。”

　　弟子们找了一番之后摇摇头：“奇怪，不见了。”

　　不见了？凌霄皱了皱眉。

　　罪恶之牢，罪恶到了极点。

　　沧海可谓处变不惊，精神抖擞。“欺月教的大法师，也喜欢伪装啊？原来，欺月教就是靠这个招摇撞骗的啊？法师大人，就算变成了他，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是治不了我的。”沧海睁着精湛的眼睛。

　　白袍法师背对着她：“你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们的吗？我怎么知道你的往事的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晓得你是神，什么都懂，和他一样，你要对战我，当然得把我查清楚喽。”沧海没有对死亡一丝半毫的畏惧感。

　　“沧海，你还记得他吗？”法师的话语，缥缈至极。

　　素衣女儿则完全相反，气势汹汹：“你无不无聊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要杀随便啊，看我不把你肠子抽出来打十八个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有什么资格问长问短？”她像骄傲无比的战神。

　　法师转过身来，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对着沧海。沧海头皮发麻，望着眼前的人，她原本不屑的目光发生了微妙复杂的变化，她的目光，盯着法师打人的眼睛。

　　“双眸如星，落入深潭的瑰丽。”法师说。

　　沧海顿觉被人狠狠甩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痛。

　　法师接着说：“你自己说的，总不会忘吧。”

　　沧海几分钟之前的高傲和神采飞扬消失得一干二净。持续了很久，想吐的感觉澎湃到了极点，胃里昏天黑地的疼。除了面色苍白，她依旧是宁静的坐着。

　　法师走近了几步：“四年了。短短四年，终究是、不会改变，只会加深。沧海，你越来越铁石心肠了，你就从未想过，我还活着？现在亲眼所见，你还是不接受吗？”

　　耳膜轰轰作响，沧海深吸一口气。怎么？真的、是他？为什么要是他？四年前，她太渴望他重生，而现在，却是极端的害怕……

　　法师滔滔不绝：“还记得吗？我说唯你守护，你说唯我独尊，你永远那么自我。”

　　只觉浑身冰凉、僵硬，沧海没有了知觉，她得内心深处涌起深深的罪恶感……一旦面对，就不堪一击。她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很从容。

　　过了许久，素衣女儿火烧火燎般的喉咙里冒出干涩的颤抖的两个字：“隐朔。”

　　沧海不知道，凌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除了他们之间的纠纷，还发生了什么。快马加鞭，荒原驰骋。有一个地方，将有一场巨大的劫难……他们从不知道，他们浑然不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月黑风高夜，凌霄醉里挑灯看剑。

　　眼中的雾气愈发浓厚，此时的凌霄，魅人到了极点，斜斜倚在塌上，琉璃杯一次次送往口边。沧海，她到底隐瞒了多少事？

　　不知道欺月教何时放人，沧海一日不脱离，他就一日不敢宣战。他最害怕的，就是以她做人质……

　　没事，凌霄笑了。谁让那是沧海呢？好吧沧海，希望你能使出全部的厚颜无耻心狠手辣……

　　还是不放心。琉璃杯置于案上，三根手指就将其粉碎。

　　“沧海，你不知道你那么盛气凌人，把一切弄得不可收拾，还是骄傲的昂着头时，我有多痛苦吗？”

　　白衣阁主垂下眼睑，不动声色。他反复抚摸着碧空剑。

　　“现在好了，自投罗网，要我怎么帮你？”

　　即使是神志不清，凌霄仍保持理智。

　　“看来，明日，得我单独找找那法师了……”

　　“你……还是自己静会儿吧。”隐朔微笑着看着沧海——只有对她，他才会笑。“抱歉，知道你的脾气，铁链，还是我等会儿再来的时候解开。”

　　隐朔缓步走出罪恶之牢，走到自己房内。

　　“有意思。”他轻声说，“青龙白虎。你们不必太过紧张，量那依水阁近日不会宣战。对了，最近也许会有贵人驾到，留意点。”

　　“法师大人，您预言的劫难，莫非便是人中龙凤？”青龙道。

　　“不完全是。”法师低语，旁人哪里知道，这与人中龙凤纠结在一起的，剪不断的爱恨情仇……最终，交织成一场巨大的、没有尽头没有结局的劫难……为之牺牲覆灭的、又何止单单一个辉煌的欺月教？

　　“那、我们能避过这次劫难吗？”青龙又问，眉宇间闪过不安。

　　“自看天意……”法师笑了笑。

　　“您不就是天吗。”

　　“当然不是。”法师说，“不是什么，都由我来决定的。很多力量可以胜过天，很多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便拧起一股巨大的不可博会的力量，又岂是我能改变的？”顿了顿，“有时候，我也只好顺其发展了。无数的偶然，注定了必然啊……”

　　青龙又说：“教中已伤亡百人……只怕……”

　　“我还没有分寸吗？”法师冷眼望去。

　　青龙乖乖闭嘴。

　　“还有，又到了祭祀的日子了，你们筹备筹备。祭坛的清理、祭品的供奉都不要我说了吧……”

　　白虎颔首：“法师大人，属下认为，还是物色一个祭司吧。教中没有教主，法师大人太过忙碌，又监管祭司一职，太……”

　　“无碍。”隐朔转身，“吩咐大家好生休息，你们也休息吧。”

　　两个身影迅疾前行，沧海一言不发的跟在隐朔身后。

　　“从罪恶之牢道欺月神殿，不过一个密道之隔。”隐朔头也不回。

　　沧海问：“你要我看什么？”

　　“现在你总算相信我了？”法师停下步伐，转过身来。

　　沧海冷漠的盯着他，努力抑制。不会错了，是隐朔，只可能是他本人，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那种风度，只靠法术是变换不得的。她头重脚轻，隐朔的脸在他面前模糊起来。

　　“你一直说我没良心，你自己也不一样？本来，我对你的死已经无所谓了，你做你至高无上的法师天神，我完成我的任务，各不相干，你怎么在我最悠闲地时候莫名其妙的出现呢？”沧海闭着眼问.

　　“该来的总要来，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就算我现在不出现，以后我们迟早要见面。这次是你主动攻打欺月教，显然是命中注定。”他的眼中尽是寒冰，看久了便让人发抖。“况且，你自己也说了，你最近是悠闲得很,或许我的出现，是要提醒你，不要忘本呢……”

　　沧海不敢正视他，他的目光随时可以再次唤醒她冰封的心，让其陷入黑色的沼泽、疯狂的漩涡、陷入万劫不复……她吸口气，缓缓地说：“你理解能力有问题吗？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死掉！”说完，嘴角微微上扬。

　　法师的发带张扬的舞着，他用比沧海更甚一筹的死人脸，淡淡道：“有些事，总得有个交代。你不愿意的话，我主动。”他一把抓出沧海的手臂，浑然不管她翻了多少个白眼，在黑暗中飞奔起来。

　　欺月神殿，烛影摇曳。茜纱轻垂，魅影重重。改变不了的，还是巨大的冰冷。

　　沧海难以置信地望着多有的布置：条案、玄关、地毯、烛台……什么都没变。虽然地点不同，可依旧与八年前初见、四年前离开时的乱石谷，一模一样……

　　“你暂且住这里。”隐朔若无其事。

　　“？”沧海胃酸涌上来。

　　隐朔一脸平静：“不是你说的么？奢侈的简约，华贵的冰冷。你不是就喜欢这样的风格吗？”

　　沧海冷笑了几声，伸出阴森的白骨爪，狠狠掐在法师胳膊上。

　　隐朔皱了皱眉：“你越来越有暴力倾向了。”

　　沧海眨了眨眼：“你越来越有弱智倾向了。”

　　隐朔的表情像吞了一个柠檬。一会儿又缓和了，“我们还有好多问题要当面了结呢，恐怕得几个月呢。你是想住那个地牢里？”

　　沧海听着，表情像吞了两个柠檬。又说：“那凌霄怎么办？依水阁与欺月教的战争又怎么办？”

　　隐朔像吞了三个柠檬……

　　可以讲正事了吧？沧海十分自来熟地意在了那个靠窗的塌上，就和四年前一样，喜欢靠窗的地方。

　　隐朔低声说：“给你看一样东西，很早就想给你了。”他转过几个房间，又飘悠悠地回来了。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和不懂什么玩意儿。不过，那个“不懂什么玩意儿”立刻刺痛了沧海的眼，她摸了摸喉咙，以防在这个神圣的房间里吐出来。

　　“隐朔你把那个玩意儿扔掉别拿过来别啊别啊……”

　　“哈，沧海你也有今天，很少见你如此激动啊。”法师来了兴趣，舞了舞手上那个让沧海惊叫的东西。

　　沧海正色：“你听着，你要干把它拿过来，我就把它插在牛粪上。别以为我不敢。”

　　“哦？是吗？”隐朔一脸疑惑，“你肯定你敢吗？”

　　“？”

　　“我肯定你不敢的。”隐朔翻着白眼，“你见了牛挤奶都恶心，何况……”

　　沧海用手扶住额头，想吐又吐不出来，那种压抑的恶心更让人痛苦。她站起来，冷冷地喊：“你这个妖孽，把你手上的妖物拿走，你休想用你的妖法治服我！”

　　隐朔不屑的笑笑，把木盒放下，特别小心地捧着那“妖物”，“怎么，你不敢面对你自己啊？”

　　那是一朵……嗯……姑且算是，一束花吧……薄如蝉翼的花瓣优雅的卷着，纯白色自顾自美丽，寂寞的高傲着，是的，有一种清高，叫做目下无尘，有一种神圣，经不起玷污，不堪一击，那太圣洁了，太缥缈了，太过透明纯粹了。

　　沧海像盯着一个怪物一样盯着那美丽不可方物的东西。“拿走、拿走。”她有气无力。

　　“怕了？”隐朔扬起他的万年冰山脸，“孤碎翎钏，只属于你的。”

　　沧海把头扭过去。

　　法师继续：“别这种目空一起的样子。你知道吗？有只高傲的白天鹅还为这花海哭了一场呢。”

　　沧海终于怒了，正想吼……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

　　是青龙：“法师大人，有个神经病单枪匹马闯了进来，杀了几个弟子，说是找你。”

　　隐朔似笑非笑。

　　沧海问：“那个神经病是依水阁的吧？”

　　青龙不理她，素衣女儿朝天翻了翻白眼儿，吐出几口气。

　　“你等着。”隐朔把那木盒收到屋里，无所谓的把孤碎翎钏扔到沧海手上，几只轻巧的花，沧海的手猛地一沉。

　　“没想到你人缘这么好，人中之龙都为你赴汤蹈火，我会会他。”

　　孤碎翎钏。
　　生生世世，唯你守护。倾其所心，此情可待。

　　孤碎翎钏。
　　生生世世，唯我独尊。永不相间，此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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