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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心
只瞧顾元琛的神色,似乎他未曾料想皇兄会忽至敬王府看望,只是他也并无多少惊慌,只道他日再议,便匆匆更换外袍回小榻躺下。
帷帐漫漫垂落,便也将他面上的神色掩去大半,让他的脸朦胧起来,姜眉不知道他为何要在陛下面前装病,也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便只是垂手在旁温默地看着。
若说是有什么值得看的,便是他在仓促慌乱中又带着一丝愠怒的模样,比平日里阴狠残忍的样子好些。
安顿好王爷后,何永春才想到姜眉,便见这女人就只顾着在一旁盯人,全然不知危难的样子,心中一叹,便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往外殿走,却已经瞧见珠帘外陛下向二人走来。
“罢了,你且听好了,等等陛下来了,你可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抬起头来,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要乱动,人也机灵些,你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只是姜眉也明白的,当今的陛下,大周的天子,九五之尊的人,想她这样的微末女子,一辈子也无缘面见,当是云泥之别,他怕自己给顾元琛丢脸也是应当的。
更何况,她也不想看到天子,故而便一直依顺地低下头,与洪永春一同跪拜行礼。
陛下的脚步轻缓沉稳,有些儒雅,却也能听得出是经年习武之人,他从姜眉身边走过,带拂过一阵清冽的香味,夹着松柏被霜雪润泽后的青劲。
姜眉记得,当今陛下与顾元琛当是同母所生,没想到二人竟是这般大不相同的。
顾元珩的心神显然只在顾元琛身上,让二人不必多礼,之后便向床榻走去。
他本是存了三分疑虑才敬王府探望的,可是见到顾元琛面容略带憔悴,眉头紧锁,似乎沉于一场噩梦中,便已然没了猜忌。
他轻唤了一声“元琛”,见人正在熟睡,便放慢了身形坐到床边,为他压紧了被角。
“你们王爷的寒疾这些时日可好些了?”
他开口询问何永春,声线很是温和宽厚。
“启禀陛下,王爷近几日身子还算康健,多谢陛下挂怀。”
何永春让殿外的人进来奉茶,想让姜眉也一并出去,却不想还是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顾元珩只瞧见这女子并不是王府侍女的打扮,一身不甚华贵的衣服,不加任何冠饰,又不像一个姬妾,身形也有些消瘦,便将人叫住了,柔声问道:
“你是何人?”
姜眉正犹豫,何永春先替她来了口,禀告顾元珩此女是府中护卫的家人,她的男人昨日受了伤,今日来探望,欲来向王爷谢恩的。
“护卫的家眷?不必多礼,你——”
话音未落,身后顾元琛忽然低咳了几声,将顾元珩的目光吸引回去,因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讲,便挥袖让二人离开。
顾元琛装作惊醒的模样,眸光涣散地注视了他皇兄片刻,而后才想起下床行礼。
“不必了,”顾元珩将手虚按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早朝时朕听闻你又遇歹人行刺,便一直放心不下,母后也担心,故而来王府中探望——”
听顾元琛又干咳了几声,他本想扶人躺下,却只触到了一双冰凉的手,视线扫过地上不算旺燃的火盆,顾元珩不禁蹙眉。
“朕有意让皇亲贵胄节俭用度,赈灾百姓,可是你不同,你这身子在冬日里本就不便,炭火又何必节省呢,若是出了什么事,朕——”
顾元琛喘息了片刻,气若游丝一般说道:“皇兄忙碌朝政,竟还要来此看望臣弟,是臣弟无能,让皇兄费心了……”
他倚着腰枕低笑:“若臣弟不在了,不是还有元琪,元琅他们嘛?”
“他们自然与你不同。好了,细枝末节的虚礼不必多言,如今身在敬王府,朕与你便只是兄弟,而非君臣。”
顾元珩向前虚了身子,将顾元琛的手放回被中,问得颇为诚恳,似乎也是当真关切这个弟弟的性命安虞。
“你心中可有眉目,知道是何人要置你于死地吗?”
顾元琛思考再三,面露难色,扶着心口摇了摇头。
“臣弟在朝中树敌颇多,一时也想不到有何仇怨招至此无妄之灾,皇兄不必为此担忧,臣弟自会让府中护卫查明此事。”
却不料顾元珩神色一变,朗声笑道:“是吗?可是平日有几个与你交好的大臣,却说此事与丞相赵书礼脱不了干系,京中更是流言四起,说是朕容不下你——”
这语气,当真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心生不满。
“只想幼时开蒙,父皇让太傅所教的第一句话,便是,‘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
顾元琛轻笑了一下,叫人探不出深浅,抬眼迎上他皇兄的目光。
“皇兄若是容不下臣弟,想要臣弟的性命,又何需如此曲折的手段呢?”
“好,你有此言,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皇兄,严冬将尽,只想开春来北边蛮夷又要骚扰边境,届时祸情想必只增不减……”
他不想再谈遇刺一事,顾元珩便也不再强求,浅谈了一番北境军务安排,叮咛安慰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他安养,起身离去了。
行至门前,顾元珩看到跪在地上的姜眉,想起方才未问完的话,忽然放缓了脚步,何永春便上前问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他顿了顿,告知如需御医和珍稀药材,只入宫求问便是,而后摆驾离开敬王府。
姜眉一直乖乖听何永春的话,直到听不见陛下的脚步声才抬起头,遥望他离开的方向,而后默默将头低垂下去。
顾元琛的寝院里,除了何永春,不会再有人同她说话了,她默立了片刻,依旧想着自己的香囊,便回到了顾元琛身边。
他睁眼仰躺在床上,一脚踢开了被子,强装出他皇兄方才不曾来过的淡然。
姜眉忽然想到,方才陛下就要问话的时候,顾元琛突然不装睡了,其中的机锋她不甚明了,只能感受到这兄弟两人很是不睦。
担心顾元琛心有不快不肯给她香囊,姜眉也难得主动了一些,把顾元琛才换下的外袍拿到床前,等他自己起来更衣。
他只懒懒扫了一眼,目光便又钉凝在头顶的承尘结上,逐渐放得空荡。
“不想穿。”
姜眉倒是不在意他冷不冷或生不生病,她只一心念着被扣的香囊。
时候还早,离今日过去还要很久,也不知顾元琛还要如何折磨自己,用自己消遣,姜眉在心底暗暗轻叹了一声。
她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却不懂侍奉人,更不知如何侍奉一个养尊处优又脾性古怪的王爷,左右也找不到茶叶放在何处,他喜欢喝什么茶,姜眉只好把旧茶拿去热了又热,再递到他面前。
顾元琛还是不理她,也不说让她走,姜眉也累了,腿更痛着,便在角落里寻了个小凳,搬到阳光可以照射进屋内的地方坐下歇息。
“那不是用来坐的。”
他的目光终于被姜眉吸引过去,瞧见她坐在那洗脚换靴时所踏用的矮凳上,浅拧起的眉峰间满是愁疑。
姜眉点点头,起身把矮凳放回了原位,便回那有阳光的地方站着。
顾元琛唇瓣微张,终于还是忍不住和她讲话。
“你总杵在那里做什么?看得人心烦,岂是这殿内缺了能让你坐的地方,你偏要站着让本王不快?”
知道他这是要用自己撒气了,姜眉想或许还有转机,便缓缓行至顾元琛面前,用手指在帐子上写道:
[我腿疼,坐在低处就不必屈膝了,会舒服些]
见顾元琛翻了个白眼,将身子也转了过去,她想今日大抵是要不到香囊了,便伸出手推了推他,想就此离开,让他自己休息。
她推得倒是毫不温柔,全然不顾他身上的伤口才好,不顾他心情郁结,不顾他被病痛所扰,莫说是像其他女人一样用手轻轻拍抚,就连男子也不见有谁叫人时将人一把推搡开。
顾元琛气得不轻,方才的一点点怜悯也没有了,转过身骂:“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没人教养过你吗?你不能开口说话,便也不能有别的法子喊人了吗?”
姜眉收回双手,先无声念了句“对不起”,又指了指门,意在告诉顾元琛自己想离开。
“想的美!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本王若不喊你,你也少来烦扰本王!”
姜眉这一次却没有垂着头走开,而是有用指尖缓缓写道:
[你为何不悦,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陛下]
她瞧着他,把他当这寝殿中的器物一样瞧着,顾元琛的怒火突然被浇熄了,面对她不动声色的询问,他半晌后才缓缓起身,将她放在一旁的茶端起,抿入口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和兄长吗]
姜眉继续写问道。
本以为顾元琛又会骂一句,“与你何干?”,却不料他极轻地摇着头。
“他们不算是母亲,也不算是兄长……你方才也见过我那皇兄了吧,他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吗?”
方才头都抬不起,姜眉自然看不清,更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不过为了顺着顾元琛的意思,便连连点头。
他似乎又陷入了深久的回忆里,把姜眉晾在一边,只是比其他的为难,这显然不是坏事。
姜眉环视着寝殿,最终目光落在了那养着数尾金鱼的白瓷盆上。
顾元琛养的金鱼个个壮实,颜色各异,屋子里又暖和,故而个个卖力泳动嬉闹,她才走近前,鱼儿们便纷纷四散冲游,激起片片清跃的涟漪。
她瞧见旁边的木盒里装着鱼食,想挖一勺投喂,可是也不知道喂食多少,又怕顾元琛与何永春骂她,便在半途收回了手。
“喂吧,今日还不曾喂过食,两勺便可。”
他那冷中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吓了姜眉一跳,这才注意到顾元琛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不让自己看她,也不同她讲话,她要做事却处处受他安排挟制,就是这样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人,姜眉认了不能奈何他,却也颇感不自在,向盆里丢了两勺鱼食,默默走回顾元琛身边。
他仰起脸看她,像是瓷盆里的游鱼,暗藏着毫无生气的鲜活,他不知思绪何在,目光却追着她的脚步,一直追到自己颔首可见之处。
顾元琛盯着姜眉,目中满是提防的神色:“你又要做什么?”
[今日的太阳很好,你若是心中烦闷,不如让人搀你出去走走]
姜眉在帐帘上写道,只想他若离开了,她也就能回去睡觉了
昨日的怒意因何而起,顾元琛已经忘记了,似乎今日让姜眉前来“侍奉”,也变成了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愚蠢之举。
他收起茫然,看着眼前诚恳的面容,挑眉道:“本王才不要人搀扶。”
姜眉不知道他又要折腾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是有意回呛自己。
她亦不知,顾元琛如今虽面无波澜,可是看着她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却颇为得意。
“你便好好在这里站着吧,偷东西可不许。”
他不再理睬姜眉,自行穿好了外袍,披散着青丝便径自出了门,不知道是在同谁倔强,姜眉也不管他,她要回去好好安歇了。。
只是还未等她离开寝院,何永春便寻来了,让她拿上鱼食匣,说王爷如今正在园中等她。
姜眉轻叹一声,默默跟在何永春身后,不论问她什么,也都是用喉间溢出的嘤哼作答。
今日是难得没有下雪的一天,天气格外煦暖,晴好的阳光照着顾元琛的脸,即便不算多么温暖,却也明媚舒朗。
好奇怪,顾元琛从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人有一日可以见到如此景致。
他昨夜睡得不好,眼梢挂着红晕,病容未褪,可是在阳光下站久了,雪白的面上也浮起血色,眉目之间并无凌厉,也并无猜忌,一眼看过,便窥见他空荡的心中宁静的神思。
这是他鲜少露出的神色,后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见过了多少个晴雪的日子,都不比这一日让他心中无限柔逸。
见姜眉来了,他懒懒地抬起手,指了指那被凿开一个圆洞的池塘冰面,示意她去喂鱼,自己则继续晒着太阳。
何永春总是担心他受寒,可是难得见王爷舒展眉宇,知道他如今心情不错,便也不再急于劝人回去。
姜眉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走了几步才发现冰层已经冻得很结实,不会让自己掉下去,行至洞口前向下瞧,才见里面养着许多颜色更鲜艳,个头更大的金鱼锦鲤,在水下抱作一团簇拥游弋。
她蹲在那里,视线瞬间被水下聚集的斑斓游鱼吸引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装鱼食的木匣。
何永春才想着要好好教导姜眉一番,免得让她直接将那整盒鱼食都倒下去,不想顾元琛却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他告诉何永春,自己今日晚膳想吃些清淡的菜,让他为自己去准备。
“是,奴才也是怕她笨,那……那奴才先行告退了。”
何永春扫了姜眉一眼,这丫头的心神如今全然在那冰面下,注视着那些金鱼,好似看着什么新奇宝贝。
说来她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金玉钗环,似乎都与她极不相称。
“这些你从前见过吗?”
何永春走了,顾元琛也不一味晒太阳,忽然向她询问。
姜眉摇摇头,打开木匣从中抓出一捧鱼食,微微松开指节,松碎的鱼食便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洒落入圆洞中,看着鱼鲤们争闹激起的潋滟水光,她的眸色鲜明可见地亮起了几分。
顾元琛又问道:“你喜欢鱼?”
她仍是摇头,专心喂鱼,只是抓了三次便将那匣中的鱼食拿了干净,又反扣过来,将粘在匣底上的也悉数拍落。
随后她走到顾元琛面前,默念道:
[从前夏天的时候,我娘会在院里水缸养鱼,养大些我们便吃掉,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看到他点头,姜眉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衣袖写道:
[香囊是我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请你不要毁掉它]
顾元琛迟迟点了点头,瞧见姜眉手上涂着药膏的地方粘黏了不少鱼食碎屑,便将一条叠的得四方齐整的白丝帕递给她。
姜眉埋着头沾了又沾,擦了又擦,直到顾元琛都等得有些不耐,才将帕子递还给他。
本以为顾元琛会让她丢掉,却不想他真的伸出了手来接。
她冰凉的手指扣在他的掌心,肌肤隔着薄薄的丝帕相触,留下极为细腻酥痒的感触。
顾元琛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抬手指向冰面上的圆洞,声色渺远。
“我从前也很喜欢鱼,可是幼时有一次机缘巧合,我在水下见过了鱼的样子,看着它们的眼睛,就觉得它们很可怕,很丑陋,再也不喜欢了。”
姜眉静静听着,带待他说完后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理解,还是单纯告诉他说她知道了。
她原以为这一日顾元琛还是不会轻饶过她,以为又要过了深夜才能回自己的小院中,没想到顾元琛就这样让她离开了,还让何永春送她回去。
一路上她想着顾元琛说过的话,想起他那条手帕上清淡的花茶香味,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忽然说起害怕鱼儿的事。
果然是自小金尊玉贵娇养着的王爷,烦恼也是这样的不同。
她没能拿回香囊,或许再也拿不到了,或许要为顾元琛做许多事,杀许多人,他才可能还给自己。
姜眉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推开屋门,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盆,纹样精致,里面养了一条小小胖胖的鹅头红。
瓷盆旁是她的香囊,被抚平了褶皱,静静躺在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她将那香囊拿捧在手里,似乎还能触到残余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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