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主持祭礼的宗亲在都城外遇刺，怎么也不是个小事。纵然对皇帝来说，这是个很不招人待见的倒霉亲戚，但这事更关乎着皇家的福祉和颜面，所以必须得彻查到底。

　　没看住流民的万年令事发当日就吃了挂落，已经定了外放。京兆府尹也因此得了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连带着被罚了俸。侥幸逃过一劫的高敬之愁眉苦脸地坐在徐济旁边听着案情通报，宫中传来旨意，要大理寺在半月内审结此案，京兆府全力协助调查，他是自愿来办差的。

　　和李执起冲突的那群流民当日就被抓住了，还没进大理寺的牢房，这群面黄肌瘦的人就开始哭嚎不止，都说自己是良民，只是一时饿昏了，鬼迷心窍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崔他们连扒带耙地查了好几日，恨不得把这些人的祖坟都刨了，审出来的东西却是和之前他们自己交代的差不多。这些人皆是流民和良民，只是因在家乡失了耕地，才跑出来乞讨为生的。那日的冲突也是破虏将军身边的一个护卫先动的手，群情激奋之下才致场面失控的。

　　老崔想要就此结案，余铮问徐济有什么别的想法没有。

　　徐济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回大人，下官认为此案尚有疑点。”他这些天睡得也不好，为了看案牍，两只眼睛熬得快和兔子一样红了，“其一，尚未知这些流民是从何处来。现下天气尚可，未又寒冻，也未曾听见地方有报旱灾或涝灾，他们人数众多，流民中又有青壮年，何至于就要背井离乡上京乞食呢。
　　其二，这群流民显然并非是头一次拦路乞食，进退有止，行动有法，臣怀疑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潜伏其中煽动这些流民闹事。若不趁此根除，恐有后患。
　　其三，便是菩提子之事。菩提子便只是从梁国运到懋都也是价值不菲之物，这群连饭都吃不起的流民，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菩提子？若是连这群流民也能用得起菩提子，那岂非此物将在懋都呈泛滥之势，大理寺对此更应警醒才是。”

　　余铮听徐济汇报过游医案，对菩提子也还有印象，见他这么说，便也点点头，“那就照你的意思，查清楚再说。”

　　高敬之闻言，却表示了不赞同，“明府容禀。少卿查游医一案时，下官也曾在场，故而也对菩提子之事留了心。下官见案卷上写，现场有菩提子味而城外及流民居所却皆未发现菩提子，故下官认为这菩提子可能并非来自流民。现场纵然如徐少卿所言，有菩提子的味道，却更有可能是从郦山上带下来的。兴庆宫乃皇家宫苑，又常有显贵来往，难保不会有逍遥散之物。

　　此案虽涉及菩提子，但终究此非重点，若是因此扰了众清贵，大理寺难免惹人注意。当务之急，回复王命才是重中之重。”说完高敬之朝余铮和徐济各行了一礼。

　　徐济站起来回礼，“少尹提点的是，是某莽撞了。”余铮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什么，让老崔就按先前的结论结案。若徐济要再查什么，另起一案便是。徐济又向着余铮行了一礼。

　　余铮离开后，高敬之拉着徐济去酒楼，说是要给他赔礼道歉，不该当着余铮下他的面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济还能说什么，只能再次站起来向高敬之致谢，说之前是自己考虑不周，多谢少尹补救。

　　几杯黄汤下肚，高敬之眼神也迷离了起来，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思慎 ，思慎莫怪，某也是怕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某听说少卿也是寒门出身，是过过苦日子的，失地，这种事情不就这么，这么回事嘛……陶希成，陶侍郎，思慎认得吧？”高敬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是某的连襟。好人，大好人，出去了一趟，人就瘫了……”说着还呜咽了起来。

　　徐济见他这是醉了，忙叫他家小厮来扶他回去，但是高敬之不肯走，抓着徐济的衣襟擦眼泪，口齿不清地说，“你是活着回来的人，不容易，要活着，活着，不出错，才能……”

　　徐济望着走远时还在抹泪的高敬之，不由长叹一声。他自然也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来不及了，自己已经卷入危险中去了。

　　徐济尚不能确定李执的事究竟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但毫无疑问，已经有人向李执发放了斗兽场的入场券。他不能看着李执去送死，也无法做到对那群流民视而不见。既然已经站到了角斗场上，那便只剩战胜对手这一种活下来的办法了。

　　李执在昏迷了近十日后终于醒了过来。虽然一时半会不能痊愈，但命总算是保住了。他这一醒，那些流民的罪孽顿时也就少了大半。除了为首的被判了斩刑，大多都被遣回了原籍，少数几个被判了流刑，但据说被判回乡的痛哭流涕，判了流放的倒像是捡到了一条活路般喜出望外。

　　皇帝在李执尚在昏迷时去看过他一次。虽然皇帝只是略站了站，却见了破虏将军在梦中仍大喊杀敌的场面，皇帝回去后很快就有了晋李执为桓乡侯的旨意，甚至连先帝在时敕建的桓王府也一并发还给了他，说是要嘉奖他尽忠职守，仁善诚孝。

　　这些都是老崔倒腾说书先生的故事时，徐济顺耳听来的。自六月初他们分开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李执。

　　先前李执去了郦山，后来又是为了避嫌。他想要走的路，李执不一定会喜欢，徐济不想拖他下水
　　这次李执遇刺得了爵位，又得了不少封赏，封禁了十年的门庭便在陡然间热闹了起来，每日都有不少长袖善舞之人上门拜访。李执是以病体未愈为由将人全都挡在了外面，除了自家亲戚，一个也没见。徐济买了两根上好的老山参，添在一长串礼单的最底下，混在了大理寺众同僚的礼物里一并送到了桓乡侯府。徐济想着，等忙过这阵，再将猫给他抱回去。

　　徐济还在忙着查菩提子和流民的事。

　　经过查证，那日袭击李执的流民竟大多来自江州。江州向来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整个魏国三分之一的米粮，三分之二的丝绸绫罗都来自于此，徐济不明白怎么会有江州人愿意背井离乡到京城以乞讨为生。除了这群人，懋都城外还有不少成群结队的流民，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其中竟有不少本就是懋都人。

　　懋都地处平原，四面环水，城外还有天然的高山能遮挡自北地席卷而来的寒风，是再合适不过的都城。经过皇室数代经营，整座都城更是飞檐相连，廊阁环绕，旌旗招展，人声如沸，能在懋都城活下来的，皆非常人。

　　好比徐济的房东卢阿婆，看着是个缩在城北暗巷里苟延残喘的老太，却也原先是在某个王府当差的老嬷嬷，手里也攥着好几处的房产，一家老小都是卢阿婆靠着这几处房产的租子养起来的。懋都人一时失察，没了家产田地，需靠亲友接济或就此离乡的故事徐济也听过不少，但成群的懋都人要为一点吃食在城外乞讨的情况，徐济还是头一次见。

　　徐济换了衣衫，在城外蹲了好几天，那些流民倒也可以乐意和他一起蹲着晒太阳捉虱子，还有好心的，愿意分他半个硬馒头。可要是一说到为什么会出来乞食，这群人就又统统噤声了，再要多问，就会赶他到别的地方去。

　　徐济直觉他应该是找对了方向。

　　菩提子的事则略简单些。托老崔的福，徐济很快就集齐了市面上能弄到的各种品质的逍遥散，连原料菩提子也收了不少，徐济研究了好几日，看没看出来点什么不好说，浑身上下倒全是那股奇异的香味，老崔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徐济见老崔总是一副语言又止的样子，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特意拉着老崔去了趟酒肆。

　　老崔喝多了却开始笑，连他稀疏的牙缝都透着一股子猥琐，老崔酒气熏天地趴在徐济耳边劝他，：“桓乡侯，嗝，年纪还小，嗝，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悠，悠着点。嗝~”

　　徐济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老崔在说什么，等想起那逍遥散的副作用，一把将老崔推开了，连酒钱都不想出了，只打发小厮去老崔家报信说他又喝醉了。又很是好心地给老崔留了一把上等的逍遥散，就抱着喝剩的半坛绿蚁走人了，徒留一只红烧肉独享他们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酱肘子。

　　晃到家门外的时候，徐济很是潇洒地对着月亮举了举酒坛子，然后仰头痛饮了一口。果不其然地，酒全浇在了衣服上，他身上那股味道也沁得越发浓郁起来。

　　徐济在心里暗骂自己发癫，又觉得都是跟老崔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染上了他那龌龊劲。想他徐济大好青年，还用不上逍遥散，况且就算，就算是要用，他也得有个对象不是。

　　徐济推开自家房门，大橘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徐济叫了一声，虎奴瞬时在屋内喵了两声作为回应。徐济循声望去，桌边竟坐着熟悉又陌生的李执，虎奴被他牢牢圈在了怀里，一身皮毛在灯下亮得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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