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忘川有条船

作者:五香小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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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君之名(下)


      商队回家时,整个小城都震惊了。

      因为沈家大哥的平安归来,也因为沈家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

      沈家大哥一扫往日软弱斯文模样,先是报了官,最后甚至不惜亲自带队剿匪,杀了个昏天黑地,而后又将自己在沈家房间里锁了整整一个月。

      再出来时,沈清宏已经消瘦地不成人样,却也终于学会了整理账册,撰写账本,学会了用沈清宏的方式处理事务。

      叶盛娇来见过他几次,也在沈清宏的怀里哭过,沈清宏沉默不语,只在叶盛娇离开时,用沙哑地声音喊她:“娇娇。”

      叶盛娇也憔悴了很多,但还是提着精神笑着道:“沈大哥,怎么了吗?”

      沈清宏动了动嗓子:“如果,我们婚约解除,你会怎么样?”
      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

      叶盛娇转过身,看着沈清宏,沈清宏眉头一突,就听到她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叶盛娇,永远只是沈清宏的娇娇!”

      沈清宏的一颗心猛然凉了下来,如果……

      叶盛娇应该是没有看出沈清宏的纠结,只是笑着,但语气里却好像生出无限哀愁来:“沈清宏,你不能不要我……”

      叶盛娇还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沈清宏的本能超过了他的理智,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叶盛娇已经在她怀里哭了。

      她的声音娇娇弱弱,却仿佛字字砸在沈清宏心上,震耳发聩。
      “沈大哥,我已经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了……”

      沈清宏被她这句话堵了一口气在胸口。
      良久,她才看着头顶的树叶,嘴里的话像不是自己说出的:“怎么能,怎么能不要你呢……”

      这是全世界最最好的娇娇,她本该盛宠而娇一辈子,怎么就落到自己怀里了呢……

      她现在抱着他,两颗心贴在一起,沈清宏突然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吧,既然已经落在自己怀里,自己也已经是沈清宏了,那就没道理再让她难过委屈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沈清宏把人搂得更紧了些,紧到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按进骨头里。

      她看着叶盛娇的发梢在自己指尖滑下,感受着叶盛娇的身子慢慢平静,心底里,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
      叶家小姐的决心无人能及,在沈清宏出孝后不久,就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即便沈清宏自己也没能拦下她的决定。

      新婚当夜,大喜之日,沈清宏在房顶坐了一夜,叶盛娇也不声不响地在婚房里坐了一夜。

      沈家的繁荣没能继续下去,在叶盛娇叶家的帮衬下,沈清宏以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价格卖掉了产业,在茶楼做了一个说书人,每天下午固定时辰开讲,叶盛娇就坐在台下听,听他出口成章,听他通今博古,听他引经据典。

      只是她常常听着听着就留下泪来。
      -
      沈清宏第一次吻叶盛娇是在沈清宏的生日当天。

      她换上了俩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粉色衣裙,笑着问沈清宏:“我是不是老了?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了?”

      沈清宏从来不肯他的娇娇女委屈,在她哭出声之前堵住了她的唇。

      沈清宏抵着她的脑袋回答她,“喜欢的,一直都喜欢的,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的……”

      可是,她真的是个怪物啊。

      沈清宏竟然还有心情思考,她在想,自己的那些隐秘的,不敢展露的念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她哭着说不能不要她那次?是她笑吟吟说,双生子是上天的喜爱那次?抑或是更早之前,石头尊着老皮的要求要给她瞧瞧真正的女孩子的模样,她本想拒绝却在看到那个娇娇女之后改变了注意那次?

      那天她百无聊赖,打算随便应付下了事,却猛然看到一个粉色的身影正翘着脚跟路人比划着什么,认真,且执着,她那空白如也的脑袋里便突然映入一句话:这才是女孩子应该有的模样啊。

      于是皮狗子用下巴点了点,“就要她吧。”
      ——皮狗子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此刻突然有了解释。
      我想要她成为我的女孩,我想要抱抱她,我想要亲亲她。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她的眼里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娇娇女。

      而她的娇娇女现在正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呜咽:“我也喜欢你啊……”
      喜欢你,喜欢沈清宏。

      可沈清宏只能抵在她的肩膀上,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喊:“娇娇,娇娇。”

      这两个字刻入骨髓,即便落入忘川,即便登上摆渡船,即便她最后终于脱下了沈清宏的责任,却也紧紧握着瓷瓶,一遍一遍喊:“娇娇。”

      老女人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

      她兴许比老皮更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所以在丢下她时才能这么的铁石心肠。

      所以,她的娇娇,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会不会也要把自己丢下?
      -
      陶瓶里响起了水声。
      沈清宏,哦不,皮狗子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陶瓶。

      陶瓶上有两人在树下抵额而对,一人着粉衣,一人着青衣,皆为女裙。

      皮狗子顿了半晌,陶瓶在她手里松开又握住。
      七月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足三分眼泪。”

      “一分为感。”
      “感念你宠她一生,瞒她一生,让她能岁月静好,能盛宠而娇。”

      “一分为悲。”
      “悲你一生为别人而活,为老皮进到沈家,又为能成为沈清宏而啃下厚厚账册,读遍四书五经,即便死去也只能披着别人的外衣,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

      “最后一分。”
      七月顿了顿,看向陶瓶上相抵的女子,长叹一口气:“最后一分……”
      她突然顿了顿,看着紧张起来的皮狗子,“你希望这最后一分是什么?”

      皮狗子呆住了,她扫过这一生,尽是自己的纠结爱恨,却似乎从未看透过叶盛娇。

      叶盛娇像一朵花儿,娇艳易折,她向来只敢远远的看着,远远的护着,却从未把这朵花儿拿在眼前,细细地欣赏过她的脉络。

      有那么几次,她觉得叶盛娇看着她像在看着旁人,有的时候,她又觉得叶盛娇眼里是盛着自己的。

      皮狗子闭了闭眼,“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七月把玩着手里的小瓶,反问道。

      皮狗子又纠结了。
      是啊,她短暂的一辈子已经过去了,今生的事在她这里都有了了结,既然娇娇已经糊涂地过了这么久,倒不妨再继续糊涂下去,爱也好,恨也好,总归是走过了的。

      皮狗子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是横死,仵作应该验尸过了,无论她之前知不知道,总归现在是知道了吧。”

      “对。”七月没有接着吊皮狗子的胃口,“但叶盛娇为你流的最后一分泪,是爱。”

      “她爱着那个憨憨傻傻的皮狗子,爱着那个潇洒跳脱的沈清愁,也爱着那个隐忍不能言的沈清宏,她爱着你的所有,就像你爱着她,致死不休。”

      木塞插入瓶口,袖珍小瓶在半空中晃了晃,摇出沉闷的声响。

      皮狗子看着陶瓶上的两个女子,又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最后坚定的扯了自己的袖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无论是哭或是笑,她都很放肆。

      她已经不是沈清宏了。

      七月把陶瓶挂好,等她平静下来,对她道:“你的报酬已经足够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皮狗子定了下,突然弯了弯嘴角:“我希望我的娇娇这一生能盛宠而娇,无忧无虑。”

      七月抬起眸子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个愿望恕我不能为你实现了。”

      皮狗子顿了下,“为什么?不是说摆渡船能够实现所有的愿望吗?”

      七月望向前方:“摆渡船再行半日便过奈何,若你愿意在奈何等上一等,应当会看到叶盛娇。”

      皮狗子呆住了,七月复又端出那个酒坛,将选择权交给她:“你想知道你死后发生了什么吗?”
      -
      正如皮狗子所预料的,被人劫杀的沈清宏连带着她随身藏着的所有物件在第一时间摆上了仵作的案台,她苦苦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被撕开,公之于众。

      皮狗子看着仵作疯了一样冲出案台,又看向身边的七月,隐隐想到了什么:“所以,仵作把这件事告诉了所有人?”

      “对。”七月喜欢这种聪明人,可以让她少费很多力气,“沈家的事情并不难调查,所以人人都知道了,沈清宏已经死了,代替他身份的是他的双生妹妹。”

      皮狗子看着人们愤怒的冲进了沈家大宅,看着他们翻弄着沈家的物件,看着叶盛娇第一次发怒伤人,也看着叶家派人把叶盛娇强拉着回到叶家。

      她看着沈家的满目苍夷,看着她留下的笔记被翻开,看着人们把他小心隐藏的那份情感践踏撕裂,视之为洪水猛兽。

      七月偏着脑袋看她:“你与沈清宏本就是双生,又抢去了沈清宏的身份,抢去了沈清宏的爱人,你觉得,人们会怎么想?”

      她会是理所应当的妖怪,是害死沈家的元凶,是蛊惑了叶盛娇的妖孽,是如果活着会接着害死所有人的魔头。

      皮狗子没有回答,因为她眼睁睁看着人们架起了高台,铺上了木柴,点上了烈火,要消灭妖邪。

      皮狗子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赤裸着架在台上,身子猛然一紧,复又放松下来,“算了,不过是一具皮囊……”

      “你倒是看着很通透。”七月看着她点了点头,语气说不上是赞许,但也不含鄙夷,“可有人看不开。”

      皮狗子呆住了,“娇娇……”

      沸腾且愤怒的人群里,有一人着白衣,安静得瞧着火起,瞧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子被火苗舔舐。
      瞧着瞧着,她落下泪来。

      现场混乱,竟然没有人发现那个白衣的女子是何时走出了人群,走向了高台。

      她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一张脸死死地绷着,却还是有止不住的泪冲刷着黑色的灰尘流下来,等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小脸彻底扭曲,在火里跳起来,直直扑到了皮狗子的怀里。

      她用自己的白色袍子裹住皮狗子的身体,趴在她身上,小声啜泣:“好疼啊……”

      然后又突然顿了下,胳膊环住皮狗子的脖子,把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我好疼啊,你哄哄我好不好?”

      七月身边的皮狗子突然疯了一样跑了过去。
      “你疼,你就走啊!”皮狗子穿过了人群,又穿过了火堆,最后死命扒拉着叶盛娇。“你走嘛……”

      但很显然,她的歇斯底里并不能影响到任何人,叶盛娇依旧只抱着他哭,求她看看她,求她哄哄她。

      七月慢慢走到火堆上,俯视着所有人。

      “这就是人啊……”她大概是想要表示一些感慨,但最后想到什么,只是笑一声:“好多好多人啊……”

      升腾着的,活跃着的,愤怒着的人。

      像一只只飞蛾,围着火,又惧怕着火。

      都在活着,也都在死去。
      -
      直到酒气散去,皮狗子也没能扒开叶盛娇,应该说,没有人能扒开叶盛娇。

      她紧紧环着沈清愁的身体,像之前沈清宏对她做过的那样,像是要把两人紧紧合在一处,永远不分开。
      到死,也不能分开。

      皮狗子胳膊里环着虚无醒过来。
      “为什么啊……”
      她呜呜地哭,“她怕火的,好怕好怕的……”

      在俩人结婚之后,她有尝试过给沈清宏煮粥,没被菜刀切到手,却在生火的时候被火苗在手掌上燎了个泡,晚上沈清宏给她挑破的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沈清宏便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哄她。

      叶盛娇生得娇气,但却是个很好哄的人,她只轻轻拍了拍她,她就绷着脸不哭了。

      后来再怎么逗她,她都只嗡声嗡气地回答:“你已经把我哄好了,所以我就不能哭了,不然就显得你太没用了。”

      当时的皮狗子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啊。

      可当初她那个多可爱多可爱的姑娘啊,怎么就敢冲进火里呢?

      多疼啊。

      七月很久没有说话,皮狗子倒是很快擦了眼神,红着眼问她:“那我还能再许一个愿望吗?”

      七月回过神来,望着船舱的卷帘,看到卷帘缝隙里鬼鬼祟祟的影子,突然笑了下,“要入摆渡船的人,须得心怀未了之愿,摆渡船只会满足他登船时的愿望……”

      卷帘外的影子僵硬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掀开,钻出平安的小小身子来。

      七月接着道:“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你可以把你的愿望说出来,我会酌情考虑一下的。”

      皮狗子向来敏锐,察觉到七月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也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卷帘外的灼灼目光,她突然笑了下,“我这一生好像都活得与旁人不同。”

      “生来便因为双生子被认作妖邪,幼时又活得不像个姑娘,愁的老皮动歪脑筋,让石头带我去街上找姑娘学习,后来,又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他们说我是妖怪,是魔头,我都认了。”

      “可娇娇不是,她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她不该遭受这些的。”

      七月有些诧异地看着皮狗子对着她郑重其事地开口:“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一天,无论是双生子,还是女子做男子装扮,男子扮女儿体态,抑或是,女子与女子交好,男子同男子相恋,都不应当成为禁忌妖邪。
      希望有一天,所有人的追求都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和祝福,不会再有人会因为被风吹走的门板担惊受怕,也不会有人被绑在架上炙烤,与旁人不同,亦不会成为罪过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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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以君之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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