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院门前站的正是连城。这次见他，连城却穿了一身白，夜半凉风中看去，当真是说不出的惨惨寒青。十九不由打了个寒噤。
　　顾炎发觉了十九那微微一抖，于是垂眼看他：“你信我，今日我定带你出去。”
　　十九狠狠剜了他一眼：“还想怎么害我？绝不信你这鬼伥。先时我跟你来，你定是在心中窃笑我这蠢人吧。”
　　顾炎定定看了十九满面怒容，忽然柔柔一笑，伸手将他揽在身边：“你不信我，还能信谁？”这句话他说得轻，却含了无限温柔情谊。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十九闻言怒容一滞，立刻诧异万分地看着顾炎。
　　“糊涂啊，这孩子是怎么了！”明府众鬼大惊失色，纷纷要来夺顾炎手里的兵器。
　　连城却长长叹了口气，拦下众鬼：“贤卿，你分明知道不敌，难道还要与我们作对？”
　　顾炎面色凛然，他心中明白连城说的都不错，此刻面对强敌，若说不害怕，那是假话。可是他不愿意眼睁睁看十九死在这里，于是他抿紧了嘴唇，手中长剑义无反顾指向连城。
　　“素日知道你性子温良，本来不是我同道中人，不过那年看你跟着明家女眷来这明觉寺，却实在很想留你下来。”连城站在院门前，目光已移到了庭外。
　　他衣裳翩翩，长发漫地，身上森冷鬼气此刻一览无遗。风过之后，院门上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居然忽闪了几下，一齐灭尽。借着月光看去，唯有那红唇殷如鲜血。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温和说道：“前次我放过他，不过是看在你的份上。你今日却带他来赴鬼宴，是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顾炎沉默片刻，后来匆匆看了十九一眼，于是说道：“我知道你怨气不散，故而百余年来始终徘徊人世以图雪恨。可我也知道你原是至诚君子，不曾妄害好人。就是明府女眷之事也是你手下矫意胡为，因此我并不恨你。十九虽然心胸狭隘、贪小好色又欺软怕硬，可他本性不坏。今日是姑母请宴，我本想借机吓他一吓，好劝他随我下山去。不想你们却心急了。”
　　“三弟，这血食十分难得，若放过了，可是罪过。”惠成露出一副贪婪相来，眼睛盯着十九不放。连城并没有应他的意思，反而又向外走了几步，让开了路。惠成顿时急了，鬼相毕露就要伸手去拉十九，口中叫道，“那容我咬一口解解馋，就一口。”顾炎慌忙一拉，将十九掩在身后。
　　惠成一抓不中，当下脸上猝然变色，恶狠狠吊起眼睛来，狰狞万分骂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忘记了当初是谁助你还魂？”
　　顾炎冷笑起来：“那还要谢谢大师傅，若不是你，我怎会冲龄夭折！”
　　他语调淡然，十九却是听得遍体只觉毛发齐竖。心口丝丝冒着凉气。
　　这个顾炎……究竟是人、是鬼？
　　顾炎此刻全无心思理会十九，他一心所念都是如何保全彼此。他全神贯注，只在众鬼身上，并没有料到十九居然一把推开自己，反而退入院中。
　　“我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为何要害我性命？”十九此刻是将顾炎也算入群鬼，竟觉得在众鬼面前，自己孤零零一个，犹如是落在狼群之中，毫无生还之机。死到临头，怎么不由他悲愤满腹？因此他口中说出话来，也是冤屈已极。
　　惠成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趁着机会猛然把十九扑在身下伸嘴就是一阵嘶咬。
　　白森森一副鬼牙咬在身上，血珠顿时滋出皮肉。
　　顾炎从未听过十九如此无助痛楚的声音，仿佛小兽被捕杀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叫，是这般得鲜血沥沥。他心尖经不住一恸，几乎想立即将十九缩成寸许护在怀中，教旁人不能伤他分毫。
　　然而十九此刻却在惠成嘴下。
　　“都走吧。”正要上前去，连城却忽然开口。
　　那惠成居然充耳不闻，仍旧狠狠咬下一口十九身上的皮肉，“淅沥呼噜”地往喉咙里连吞带咽下去。吃了一块，又要去咬。连城顿时勃然大怒，衣袖一拂间将他弹振出去，阴森森道：“你这是要反了不成？”连城平素冷淡无情，百年间在他手里存活下来的不过也就是个顾炎。这会子他居然要生生放过到嘴的血食，实在是古怪至极。
　　十九受此惊吓，身上又有痛楚难当。此时早已晕厥当场，人事不知。
　　院外忽然起了一声叹息。那叹息本来微弱，却令顾炎精神一振。再看一眼十九肩头汩汩而出的热血，他立刻跪了下去，虔诚无比向连城呈言：“大人明鉴。这原本是我的不是，本不该带他来此是非之地。还望大人看在他孱弱卑小的份上，放过他的性命。贤有一事呈禀，望能将功折罪。”他只说到此处，忽然就面露难色收住了口。也只他自己知道，他要说的关乎人命，是只要一说出口来就能应验的厉害话。想到此地，他心中顿时就有不忍之意横生出来。
　　惠成缩在角落，唇上仍沾有些许人血。他情不自禁地啧啧嘴，那一口人肉的滋味仿佛仍在他口中回转，当真是鲜糯甜美、甘香宜人。他知道连城已有些恼怒，于是懒洋洋蜷在那里不愿再招惹连城瞩目。
　　连城却再没有心思理会他，反而双目慢慢染成血红，脸色泛青露出鬼相来。他尚未开口，脚边的十九却醒了过来。方才醒转，眼角正瞥见身边有衣裾飘飘，下端不见双足。十九心内揣揣，到底忍不住顺势抬头去看。
　　原本俊秀儒雅的男子隐在暗夜内，唯独于月光之下，露出青光惨绿一张脸孔。那脸孔渐渐皮开肉绽，伤口条条外翻，片片皮肉犹如鱼鳞翻卷。
　　十九惊骇已极，张口欲喊，却喉中无声。眼里看那一张厉鬼面孔，脑中却是什么思绪都不曾有了。
　　顾炎一头磕在地下，他已把先前心中留存的些许恻隐之心抛去九霄云外，此刻他眼中，再没有比十九更要紧的事务：“大人容禀。”
　　哼。
　　连城冷哼了一声，竟不顾脸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冷笑了起来：“这山原在我手里，也有你说话的地方？”此话一出，顾炎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他本就没想能瞒过连城，只是不愿意做那通风报信害死人命的事。这时候开口要说，也是为了十九。不想自己心急燎火下正踩上了连城的禁忌。
　　连城死后，最为痛恨通风报信一事。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浑身一颤，立时伏在地下竟不敢开口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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