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中情缘

　　大阪被评为最适合人居的城市之一并非偶然，“水都”的美名使这个大城市少了些冷硬的大都会派头，而多了些民俗的亲切。大阪人很懂得享受生活，这能从贯穿整个城市的清澈溪流看出，从干净中带着纯粹草木花香的夜息中感觉出来。
　　今夜，万里无云，不但明月毫无摭掩的高挂一隅，连星星都有如芝麻缀满了夜空，除了位置有些不一样，几乎，雷佾雅以为自己正躺在家乡自家房子的屋顶上。
　　吐出一缕缕烟雾，她自嘲此刻的多愁善感，只因她向来就缺少这一类的神经，所以忧愁就像梨树长出人参果一样的奇怪。
　　身后的天窗传来异响，她敛起一身松散，不经意的防备着。一听冰啤贴近她的脸，她向上望了一眼，接过了。
　　那人在她一旁坐下，咕咚咕咚灌了数口，才啧啧有声的叹出气。“看到这样宁静的夜，想家了吧。”镀了层月亮莹光的俊容少了白日里刻意的玩世不恭，多了抹亲和。
　　手中的烟还有半根，雷佾雅把对方的好意放在脚边，没有再看他，只用着慵懒飘离的眸直视月亮上深色的沟壑。
　　“哪里都一样，无所谓想不想。”没有人在那儿守候自己的归去，只剩下砖瓦搭成的空屋，有何可以去想的。
　　“小雅，你说人在想家的时候，忧伤的时候为何总喜欢看着月亮呢？”双手的食指，拇指搭成一个取景框，木村务一对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挤眉弄眼着，没人理他仍是自得其乐的笑道：“也许我们最初的祖先曾定居在月亮上吧，所以我们的本能总是不自觉的在最能完整看到月亮的夜晚突生伤感，那是在想家呀。”
　　“很有趣的说法。”吐完最后一口烟圈，她拎起啤酒，扯开拉环，小口的品味起来。
　　“是啊，原本明朗的心情，也会变得郁闷呢，她不只会让人想家，还会想人。”伸长手他硬是和雷佾雅碰了杯，而又不喝的只是双手抓玩着。
　　“你想他？”侧过脸她挑明了话儿，讨厌心思千回百转也不肯透露一丝一毫的人。像泽，就很容易理解，只看一眼就能明白他的心思。
　　木村停下动作，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指谁。他抹抹脸怪叫的大笑。“怎么可能，我是在说矢野泽津了。”
　　不想面对吗？原来务一也会怕呢。雷佾雅暂时接受他的矢口否认。
　　“他很好，你想说什么？”就说这种拐弯抹角的人很讨厌了。
　　“你们最近很要好喔。”刻意的装出神秘，压低嗓音的举动很像一类人，狗仔。
　　“怎么说？”太极拳推回去，她喝着饮料斜睨他的怪样。
　　还装，再装就不像了。“班里盛传，你转校来的第一天，我们的神奇矢野便对雷同学一见钟情了，这两个月来，他如影随行的不离你左右，更加剧了传闻的可信度，对此，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眨眨眼，木村故作清纯的嘟起唇。
　　“然后！”她又喝了一口，等谜底自动揭开。
　　然后，“当然是老师们也听到了类似的风声了。不好办啊，矢野泽津那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可是对各类考试却很有一套，从小学开始他便显露了这方面的才华，一直到现在，学生可能包揽到的各式竞赛，他从没捧过第三名回来，这样的优秀学生会不会因为感情的事而荒废学业？毕竟最重要的可以为学校争回荣誉的联考就要到了，你这个分数平平，家世平平的转校生很自然的变成了眼中钉，背上刺了。荣幸吗？”
　　他说得够轻松吧，实际情形可更不妙呢，把荣誉看成生命的教师团一但作了某种决定，小雅在明志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对了，他怎能忘记还有个红发小鬼仍在旁虎视眈眈，搞着小动作等待扳倒小雅的时机呢。
　　“无聊。”双手往脑后一盘，她卧倒在瓦上，闭上眼感觉着冬季的余温，把木村精彩的演说当成催眠曲，听得人呵欠连连。
　　看出她的不耐，他轻笑也往后一倒，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继续道：“作为你在日本生活的担保人，老爸昨天被请到了学校，从你的发型，衣着，自律性到成绩无一不婉转的批评，暗示得明显，他们对学校存在这样恶劣的女学生感到惶恐。”说到这，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揪人衣领了，难怪老爸会失态的踹倒主任的办公桌，被湛带坏了呀!务一眼眸闪过一丝柔情。
　　“重点。”不再无动于衷，她认真了。
　　“虽然学校并没有明文规定学生不可以谈恋爱，但为了矢野君以及你的前途，请你还是克制一点，很快就上大学了，恋爱可以到那时再谈，老师也是为了你们着想啊！”最后一句，全照原文转述。很明白，出了明志便不再是学校的责任，管你要恋爱上床，还是援助，那都是另一所学校要苦恼的问题了。多英明啊，这么高明的妙想每个老师都有份，想不到明志的教师们如此的聪慧呢。
　　“泽很聪明？”那样一张羞涩的脸很难想像他显露智慧的样子。
　　“他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聪明多了。”不是死读书的那种，是真真正正的智慧。
　　“他，并不知道吧。”
　　“拜托，人家是好学生呢，哪有听说过好学生做坏事的？不找你这个看起来便不良的人说教，那找家长便失去了意义。”这是明志的优良传统。可惜
　　“他们找的不是湛！”异口同声地遗憾老师们的好狗运。两人互望了一眼，木村务一笑得很开怀。“如果是湛去呀，可比爸爸高明多了。”明嘲暗讽完，再演一段感人泪下的受屈记，搞得一番人仰马翻后，再变脸成施恩者，说教一整天可以颠倒黑白，让精神再强悍的人也会神经衰弱，弃械投降，下回见了更是伺候如十代祖宗，对小雅也从此闭紧牙关，不敢再吐半句怨言。
　　小雅有着和湛一样的血缘，纵使孤僻了些，也不会让人欺负到头了还不反击的吧，他的担心该是多余了。
　　“小雅，你，有没有……”对那家伙动心呢？欲言又止的渐渐收了尾音，木村务一有些不确定，问了会不会显得自己过于鸡婆呢。
　　再次合上眼，仿佛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火车鸣声，静寂的夜，点缀黑暗的灯光稀伶的亮着，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月光，果然是令人容易胡思乱想的。
　　那个男孩是这般无条件的信任着自己呢，虽然是她给了他希望，但是更安全有效的方法仍是有的，可他仍是温柔的笑着请她多多指教。即使在治疗过程中出现肥胖反弹，他也没有恐慌的离开，而是翻找出专业书籍与她研究临床反应，然后以他一惯的羞涩对她微笑着说。
　　“再试试看吧，佾雅。”
　　为了他的信任，她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研习多年的针灸术，跑图书馆更勤了，还向远方的知交发了求救信，直到确定自己的方法并没错，那时候松了口气的感觉仍停留在心口。
　　他的努力，她看到了，他的坚强，她竟也会心疼！他对自己的用心，她并非感觉不到，而她呢……
　　“也许吧……”
　　正当务一以为她是在避而不答时，幽远的声音由她唇间吐出，反吓了他一跳。
　　“那可就不妙了。”摇摇头，他苦恼的摸出裤袋内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询问的睇向她。
　　拒绝了他，她取出自己的专用烟，让他为自己点上火。“你的烟并不适合我。”
　　“想也是。”吐了烟圈，木村耸了耸肩，仍不忘关心她的身体。
　　“又开始疼了吗？不要紧吧。”
　　“没事。”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敢明目张胆的抽自己特制的烟，她怕恭子会大惊小怪的以为她病情复发叫跳着要送她进病房，她可不愿那样。
　　“小雅啊，我说你的眼光还真特别，选我不是更好吗？”耍宝的作出猛男的标准姿势，他自娱着。
　　“你要放弃他了？”
　　一句话劈中木村的死穴，他尴尬的挥挥手傻笑带过，即便是言语上的玩笑他也不愿冒会成真的危险，是爱惨了他呵。
　　“你果然还是少说话较好。”否则他会被一冷一热两个雷湛吓坏的。
　　“小雅，现在不说我，你说你要怎么办吧。”他投降了还不行吗。
　　怎么做呢！默默地吹出含异香的烟雾，看着它们翻转，扩散，扭曲成鬼模怪样，变浅了，稀释为自然的一部分，然后再重复一遍、二遍、三遍……
　　无解。
　　木村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真正的问题还没发生呢，何必现在就乱了自己的阵脚。他也沉默了，无神的望着月亮，重复着与雷佾雅一样的举动。
　　看着月亮又朝自己移近了一步，那上面的沟壑仿佛纹理更清晰了，恍惚中，她似乎能明白务一先前说的话所包含的意义了。也许那儿曾是家吧，冰冷，孤独的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冷漠的照亮地球，而她此刻正望着它，被一种莫明的力量牵引。
　　“务一！”
　　“嗯？”
　　她呢喃着。“也许，是真的想家了呢！”我啊……
　　不再有人说话，手中的烟什么时候掉落她不知道，只知道合上了眼，没有梦，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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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矢野的爸爸是河豚先生，妈妈是猪太太，矢野是爱说谎的小胖猪，小胖猪！”
　　四五个顽童拍着手唱起自编的歌谣堵着缩在墙角内的国小生，不时的他们还挥舞着手中的枝条试探的戳着对方那圆滚滚的小身体，装出赶猪的噜噜声。
　　“我没有……”细弱的反驳没有人听到，他用手护着脑袋，低泣着否认自己说谎。
　　没有说谎，他真的有个英俊的总裁爸爸，美丽如电视上那个主持儿童节目的英子姐姐的妈妈，只是妈妈生病了，爸爸要去照顾妈妈，他没有说谎，爸爸妈妈早就答应他要来参加亲子游园会的。
　　他真的，“没有说谎，我爸爸很帅，我妈妈是个美人，不是河豚，不是……”
　　“骗人的矢野，丑八怪的爸爸妈妈也是丑八怪，河豚先生，猪太太，河……”认定了他就是在骗人的孩子们又唱起了歌谣，恶意的扯破他的国小制服，得意的哈哈取笑小男孩笨拙的躲闪。
　　为什么要欺负我……
　　圆脸上挂着两串泪，小男孩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平凡，自卑紧紧的束缚着他，不想再睁开眼看那几张精致讨人欢喜的脸孔，他们过于开朗的稚笑，无心却最伤人的童言童语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好痛啊。
　　真平凡啊……真平凡啊……
　　谁，谁来救救我……求你，救我……
　　一阵白光闪烁，所有的叽笑消失了，他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奇异的熟悉瞬间抚平他的伤心。他试着奔跑起来，寻找出去的路口。倏的，又是一阵迷雾袭来，隐约中他听到了一道平板女声，不由自主他追随着声音走进迷雾深处，声音越来越清晰的飘进耳内。
　　……上去……
　　……感觉那条直线就在你的脚下……
　　……走过去吧……
　　左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迷雾散尽，那是长大后的他站在护栏上，扫过脸颊的寒风像把利刃剜着脸肉，四肢找不到平衡点的左右轻晃了一下，右手的下面是悬空而下的高楼边沿，底部是坚硬的可撞碎骨头的石板，他该害怕的，奇怪的是他的心即温暧且充满了愉悦。
　　身体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平静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冷清的大街，独行在回家的路上，一条条笔直延伸到远处的直线。
　　……走过去……走过去……
　　风呼呼的灌进耳朵，听出来了，像是一曲轻快的乐章，他从未听过的新奇动听，在这个严冬的午后，抚平了心的伤痕。
　　叽咕！叽咕！
　　倏的坐直，矢野睁开明亮的眸，啪的一下，摁掉了同一时间响起的闹钟，没有半分迟疑，自床上弹起，穿上轻便的慢跑服，无声地走下楼，楼道间微弱的光线映出他饱满的精神，推开门再掩上，室内外较大的温差已经不能再令他颤抖了，做了一番热身，他延着熟悉的小路跑了起来。
　　现在是东京时间六时五分，刚自一场好梦中醒来，从今天起，他——矢野泽津是个真正的高三生了，新学年最大的愿望。
　　……依然可以守候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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