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范少玄自上了船后就没怎么说话，看上去有些疲惫。

　　谢必安与他对坐，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遇上了个什么贵人？”

　　范少玄笑道：“什么贵人？”

　　“是一条龙。”谢必安神秘兮兮道，“偶然认识的，炼丹的那个仙君老是狮子大开口，龙王帮了我许多，否则我也带不回这么多丹药来。”

　　“是么，妖神境危险诸多，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去。”语声淡淡，两岸墨柳窈窕，曳于忘川，范少玄于柳下而过，眉眼亦如柳色轻柔。

　　谢必安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妖神境？”

　　范少玄凝眉片刻，说道：“龙王不是妖族的么，你能遇见它，不是在无相海就一定是妖神境，我随口一说而已。”

　　“哦。”谢必安以为范少玄会有更激动的反应，没想到却很平淡。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认识仙族人，结识一个妖怪应当不是大事。

　　范少玄道：“对了，最近你不要到处跑了，七月半将近，事务繁杂，阎罗或许会让你我帮忙。”

　　“七月半？”谢必安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众鬼还阳之日，与我何干，阎王要我做什么？”

　　范少玄道：“镇祟。鬼节前后在人间闹事的太多，十殿鬼君不一定忙得过来。”

　　谢必安道：“可会给钱？”

　　范少玄笑道：“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谢必安道：“又没人给我烧纸钱，还不许我多赚点外快？”

　　谢必安对于中元节的来临没有丝毫感觉。这一日虽说众鬼能还阳放风，但必须要有近亲在世或是宗祠供享，否则是不能还阳的。

　　在他闹出长安惨案之后，人间大概也没什么人会在此日祭奠思念谢必安，没有人会在他的墓前供奉祭享，还阳并无意义。就算能够还阳，他又要去看谁？

　　范少玄道：“无妨，中元节那天我带你去酆都别处转转，你来到此处还未好生看看吧，要不一起去听支曲子？”

　　谢必安道：“你不去人间吗？”

　　范少玄轻轻摇了下头：“一般还阳的都是冥府中等待转世，或是来酆都没多少年的新鬼。像我，崔珏，还有其他在此处混迹百多年的，基本都已没有还阳的必要了。”

　　谢必安犹豫着说道：“是…没有亲人在世了？”

　　范少玄道：“也并非没有亲人，子孙后代或许无穷，除了帝王将相等青史留名者，普通人死后，儿女，孙子尚可记得，运气好些的能得曾孙记挂着，但再往下，到了玄孙、来孙，大约就没什么人记得了。因而在酆都待久了的鬼，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

　　谢必安没说话，范少玄说的话有些令人灰心，但也是明明白白的大实话，早晚有一天人们是会被世界所遗忘的。

　　不过谢必安应当没有这种烦恼，他估摸着他一双眼睛吓死爹娘亲戚的壮举应当会在人世间流传个千八百年。

　　遭受唾骂，也是一种另类的记忆。

　　谢必安本来以为中元节到来，不论是冥府还是酆都都会万人空巷，可事实上，大多数居于酆都的鬼都无处可去，都会在中元一日相聚一起，或笙箫，或夜宴，自娱自乐。

　　七月半转眼到来，酆都的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琉璃鱼龙灯，幽黄的光铺满天地，代替了鬼界看不到的星辰冷月。

　　今日的酆都比平时人少一些，新鬼都已早早去鬼门关处排队等候还阳。增添了几分幽静之后，四处都飘着淡淡的寂寥与哀怨之感。

　　酆都生着大片大片的三生藤，葱茏的叶中，半隐半现一座水榭亭台，矗立静水之中，血色的荷盛开，花团锦簇，在水面轻轻漂浮。

　　这座水中阁楼名叫漪园，是一鲜见的高雅之所，素有琴画满庭，诗酒年华。每逢节庆，必有新编曲目待客。范少玄先前说要去听支曲子，说的就是此处。

　　珠帘撤去，满室冷香，漪园里已高朋满座。一个身着鲜红长裙，面容瑰丽的女人抱着一张七弦琴，纤纤素手拨弄琴弦，低缓若幽语。这女人便是漪园的主人，洛红衣，诨名红玉仙。

　　分明是鬼，却有这样一个仙名，没别的原因，就是长得好看。

　　谢必安跟着范少玄入了两个雅座，好巧不巧，隔壁桌就是崔珏，牛头和马面。

　　这几个鬼着实不像是有高雅兴趣的，谢必安奇道：“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崔珏靠在马面的肩膀上叹了口气：“空虚、寂寞、冷啊。旁人的团圆之日，我们这群孤家寡人还不许抱团取个暖了？”

　　谢必安看着他装模作样的小鸟依人打了个寒战，范少玄将一个锦盒放在桌子上，打开后是个糕点拼盘，共有八样小吃，包括他曾送过的栗子酥和椒盐饼。

　　范少玄把盒子推到谢必安眼前：“也不知道你口味怎样，便各种拣了一点。”

　　“谢谢。”谢必安捏了一个松瓤卷放进嘴里，看着正在弹琴的女人低声道：“少玄，洛红衣是罗刹吗，我怎么觉得她长的比罗刹还好看。”

　　范少玄看了他一眼，平声道：“这是她幻化的皮囊，她从前是个伏在忘川河底的水鬼，吃多了元神修为大涨，才爬上岸住进酆都的。”

　　谢必安又打量了一下洛红衣：“幻化？她原来长什么样子？”

　　范少玄道：“尸体在水里泡肿了的样子。不过姑娘家爱美，便乐意给自己幻化个好看的皮囊出来，她又是开门做生意的，自然要保持体面。幻化之术不能永久，修为越高的鬼保持时间越长。今日中元，是个大节庆，普通的鬼众也好打扮一番，不会断手断脚的出门。”

　　经他这么一说，谢必安才发现前来漪园听曲儿的鬼长得还算体面，有的还敷了脂粉，穿了新衣，总算不再有碍观瞻。他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着范少玄：“你别告诉我你这副皮囊也是幻化出来的，你原本模样要是也断头断腿的，我可能会立刻倒地晕厥。”

　　“如此肤浅么？”范少玄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我没有幻化，我本来就长这个样子。”

　　隔壁的崔珏听到了，插了一句话：“谢必安，你不用担心，范大人可是我们鬼界一等一的美人。”

　　范少玄捻起一块姜饼飞到了崔珏嘴里：“我们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吃东西去，话真多。”

　　谢必安松了一口气，说话间，洛红衣的曲儿已经弹完，抱着琵琶撤了下去。珠帘后又盈盈走来六个红衣女子，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拿短笛，有的抱着小鼓，要合奏一曲新编曲目《秋风夕》。

　　谢必安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红衣女子。她面上围着纱，即使是涂了厚重的白/粉，还是能让人一眼瞧出脸上破碎镜子一般的割痕。她抱着一面鼓，略垂着头，眼睛望着鼓面，眼神幽寂。

　　“杨紫烟？”谢必安一眼认出了她，“她不是被阎王带走了吗，怎么在这里？”

　　范少玄轻啜茶饮：“她把孩子送上了奈何桥，但她自己不愿转生，我便把她带到这里了。洛红衣喜欢收留遭情伤而死的女子，这漪园里的琴姬舞姬，没有一个是男子，是个适合杨紫烟的地方。”

　　“看不出来你还挺古道热肠的。”谢必安冲他笑了笑，“她既然遇人不淑，却不愿转生，留在此处不是徒增烦恼吗？”

　　范少玄指了指杨紫烟怀里抱着的鼓：“我看她挺开心的，抱着她知己公子皮做的鼓，从此比翼双飞了。”

　　谢必安的下巴掉在了鞋面上：“你说什么？”

　　范少玄一脸平静道：“人皮鼓，没听说过？看到琵琶上白色的轸子了吗，那是负心汉的肋骨。玉笛，是负心汉的胫骨。七弦琴，是负心汉的头发丝。用恨做出来的乐器，吹奏乐曲时才别有一番风味。”

　　《秋风夕》的曲调凄婉而惆怅，时而激昂如尖啸，时而沉寂如低泣。杨紫烟偶尔拍一下鼓面，“咚”的一声颤人心肝。

　　谢必安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栗子酥滚到了地上：“怪不得人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下生为臭男人，甚是惭愧，日后绝不会招惹姑娘，清心寡欲保平安。”

　　范少玄笑道：“如此甚好。”

　　谢必安也不知道他甚好个什么劲儿，然而曲子是听不下去了，恰巧崔珏和牛头站起身来往珠帘后走，他忙跟了上去：“崔大人，哪儿去？”

　　“作画。”崔珏摇晃了一下手腕，“漪园后头是个画室，可以到里头写写画画，还能瞻仰别人大作，要一起吗？”

　　“走走走走走。”谢必安一连串地说着，连推带拽地把崔珏和牛头扯进了画室里。

　　画室很宽敞，摆着十来个画架，笔墨纸砚都已备好。窗台上搁着几盏白净瓶，一枝红梅琼花烂漫。有两个鬼在认真地描梅，但描得甚是抽象。

　　谢必安提起笔，沾满了墨，坐在画架前的时候手还在抖。他其实也没想好来画什么，单纯只是被那群痴情女子惊到，想来透个气罢了。

　　但拿起笔的瞬间，他决定好了，要画一条龙。

　　帮他抓蛊雕，恐吓仙君的龙王大人。下次去无相海拜访它，可以拿给它看看。

　　“哟。画的不错啊。”谢必安刚画了半条龙，崔珏就探过头来，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学过？”

　　“没有。”谢必安画画的技能属于上天赐饭，无师自通，尤其擅长细描工笔，龙身上大到杈角，小到鳞片，他都能临摹得栩栩如生。

　　崔珏道：“你这画的是条真龙吧？”

　　“嗯？”谢必安停了笔，“真龙？你怎么知道？”

　　崔珏道：“应龙以下不长角，就算是烛龙，角也不会长得这么大。还有这一身浓密的鳞，这么长的须，十有八九是真龙。”

　　谢必安暗自惊叹，好家伙，龙王大人竟然真的是真龙。要这么说，它已经是仙人了，那为何还以龙身生活在无相海里？

　　而且自己竟然骑着一个仙人飞了一圈妖界，这事就算是拿出去吹牛逼也没人信。

　　崔珏又道：“你这画风我看着好生眼熟，仿佛跟我曾经看过的一幅画很相似。”

　　谢必安道：“谁啊？”

　　“《山河卷》。”崔珏碰了碰只要做事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牛头，“牛兄，《山河卷》是谁画的来着？”

　　牛头头也不抬：“云疏仙尊，这你也能忘。”

　　“对，云疏仙尊。”崔珏道，“你和他的画风极像，你是描摹他的吗？”

　　谢必安道：“描个屁，老子就随手一画。”

　　“画得很好看。”珠帘外传来一个声音，范少玄走了进来，搬了个凳子到谢必安身边坐下，“怎么跑了，曲子不好听？”

　　“再听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了。”谢必安想到用人做乐器就一阵惊悚，再想想那些幻化的美女皮下都是些什么浮肿可怖的尸身，赶紧搓了搓胳膊，“少玄，你是怎么死的，为何不需幻化也这么好看？”

　　“我好看吗？”范少玄跑了题。

　　谢必安转头看了他一眼，范少玄的眼里含着春水般的笑意，他莫名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道：“好看，好看。”

　　范少玄道：“我不曾死过，自然也就不会有难看的死相。”

　　“啊？”谢必安没听明白，“什么叫没死过？”

　　范少玄道：“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当然就没有死过。”

　　谢必安更懵：“这种事还能自愿？人不死，怎么能到鬼界来？”

　　“我几时说过我是人了。”范少玄耸了耸肩，“我是当过人，最后也是同你一样被阎罗勾来的。但在此之前，我并非凡人。”

　　谢必安嘴巴张了张，眉毛紧接着扬了起来。范少玄刚刚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完全没有听懂。

　　半晌，他犹豫道：“你不是人，难道还是仙啊。”

　　范少玄没有否认。

　　“亲娘嘞，你真是仙？”谢必安扔下笔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范少玄的肩膀，前后左右晃了晃，“你竟然是仙？你怎么会是仙！”

　　范少玄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淡定，再晃要吐了。我从前是仙又如何，现在还不一样是鬼。”

　　谢必安听说，仙鬼虽有种族之壁，但仙未必不能变成鬼。仙若是犯了什么错，便会遭受惩罚，比如贬下凡间，死后成鬼；或者直接抽去仙骨，打进鬼界。不论是哪一种，这个过程应当都是范少玄的难言之隐，他便很有眼色的没多问，转了个话题道：“那你既然是仙，你是个什么仙，你见过云疏仙尊吗，他长什么样子？”

　　范少玄拿过他丢下的笔，继续画着他没画完的龙：“你对云疏仙尊很好奇？”

　　谢必安点点头：“仙界首尊，就连阎王和妖王都唯他马首是瞻，此等人物我当然好奇。”

　　范少玄的画工也不差，接下去的龙竟然如出自一人之手，毫无违和感：“你若想见他，我自可带你去见。”

　　“啊？”谢必安的舌头差点从嘴巴里掉出来，“你说什么？你带我，去见谁？”

　　范少玄道：“傅云疏。”

　　谢必安瘫倒一旁，不知如何继续把这个话题谈论下去。范少玄却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再过半个月，八月初二是傅云疏为仙界首尊两千年整，星月天会有庆典，届时他会从长生天下来，你想见他的话，这是最好的机会。”

　　傅云疏自镇压了鬼王重离后，到现在有五百年不曾走出长生天，就连仙界见过他的人都屈指可数。而今，他终于要露面了。

　　傅云疏的传说谢必安听了不少，自然而然形成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扑上前，一把攥住了范少玄的手臂：“少玄，不，范爷，范大爷，范爷爷，带我去看，我想看。”

　　范少玄在他头上摸了一下，笑道：“好，陪你去就是。”

　　谢必安顿时觉得生命丰富多彩了起来，范少玄又摸他的头，他都没感觉到，兴奋地喃喃自语着：“庆典上会有什么，各路仙君，灵兽，龙王呢，龙王会不会来？”

　　范少玄道：“七十二路星宿都会来，妖界鬼界有头脸的也会来。到时候，或许还能看到神的礼物。”

　　神的礼物。

　　听到这四个字，谢必安安静了下来。

　　天下六界，仙、鬼、妖、人、魔，还有一个神。但神这个字眼，极少在仙鬼妖三界出现。

　　因为没有人见过。

　　描绘六界地理人文的《六界鉴录》中，对仙鬼妖人魔五界讲述的篇幅每个都有一条大江长，但对于神界的描述只有一页，而且，是一页模糊不清的白雾。

　　世有传言，神界位于仙界之上的九天之巅，居于其中的神才是真正的八荒之主。

　　但这传言一直没能被证实，因为从未有人到达过神界，也从未有人见过神到底长什么样子。

　　所以很多人以为，神和神界只是闲人编纂幻想出来的形象，并不真实存在。仙界首尊傅云疏，就是天下之主。

　　那么，神的礼物，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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