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之音

　　那个女人名叫夏娃。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她因为违反了神的禁令，又诱使亚当犯了同样的错误，所以她和她的丈夫被逐出伊甸园，在失去了神的庇护的地球上流离。然而夏娃一遍遍想起伊甸园中蛇的话：“你未必会死。”她便知道，未必会死。

　　当时，路西法离开那个女人，向伊甸园另一边飞去，一直飞到他以前常待的基训河边。他停落在一棵桂树上，就像他以前常行的那样轻车熟路。

　　他在树上躺着，闭上双眼，听园中微风拂过树梢的窸窣轻响，闻着地狱中所没有的百花的清香，一时有些陶醉。忽然，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路西菲尔……”

　　那声音过于熟悉，以致于他不可能听错。

　　当他还在天界的时候，一般，天使们不会直呼他的名字。偶尔叫他名字的，都很平淡。但米迦勒往往郑重其事地唤他，令他感到一种看到挖掘自地下千年青铜器上狰狞野兽图腾的奇妙感。

　　这种感觉过于奇特，以致于记忆延续至今。

　　他从树上跳下来，在林中漫步，不久，便看到坐在无花果树下低头打盹的米迦勒。

　　这时，米迦勒一身白色天使长套装，金色的长发下垂，遮挡面颊。那柄镶嵌着蓝宝石的圣剑就放在旁边的酢浆草地上。

　　听见脚步声，米迦勒立刻清醒了，抬起头颅，睁开双眼，眼中发出精锐的光芒；握住身旁的长剑，其势仿佛下一刻将要站起。

　　由于他的戒备，路西法就停下脚步，站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笑道：“神不是派你看守伊甸园吗？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倘若敌人偷偷溜进来，你恐怕还不能知道。”

　　看见路西法，米迦勒清亮的眼睛有一瞬间恍惚。他站起来，却没有拔出剑。过了半晌，才开口：“我并非擅离职守，而是现在班次轮到乌列。我在这园中休息，好恢复精力。只是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是违反禁令的。”

　　路西法被驱逐出伊甸园，他对神的儿女亚当和夏娃所做的事被神知晓，使神很是恼怒。撒旦嗤笑道：“看吧，您所钦重的儿女对您的服从也不过如此。如今无论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因为罪已经犯下，他们就像两个掉落地上的果子。”

　　撒旦回到地狱，面带笑容，得意洋洋。

　　他对众灵说道：“现在，我要打通从地狱通向人间的入口，那将非常有趣。让我们地狱里的魔灵与世上神的儿女交织出动人的乐章吧！我们的国度将战胜祂的国度，在祂引以为傲的一切上，我们都要行拆毁与破坏，这样我们的王权得胜，将荣膺更大的权柄。在世上兴起，在更广阔遥远的地界上兴起！”

　　众灵欢呼不止，踊跃非常。

　　于是从地狱通向人间的入口就此打开，罪与死从此遍布地上。

　　为了守护人类的儿女不被地狱的恶魔侵扰，神派下二百名守护天使驻守在人类生活的各个地方。

　　那些天使以西姆扎斯为首，他们看护着人类的子子孙孙，帮助他们抵挡来自阴间的侵扰。

　　但年月既长，他们的孤独与感性觉醒，就不再专诚。他们看见人类美丽标致的后裔，就渴望与她们交往。

　　他们在尘土的地上待得太久，像人类那样生活与思考，愿意与人类亲近。

　　人类的女子也仰慕他们，以美丽的眸子注视他们。

　　他们就背离自己的使命，娶人类女子为妻。

　　路西法与米迦勒一起去沙漠中封锁那些负罪的天使。他们走在荒曝的黄沙上，由黄炽的夕阳包裹，光线与温度剧烈无比，含毒的蛇蝎满地乱爬。大片赤金的光镀在一群如软缎般平坦起伏的沙丘上，米迦勒和路西菲尔走在前面，领着十余列戴着锁链的人从其上走过。夕照同样也给他们镀上了金边。

　　路西法忽然开口：“天上的白鸽为何因地上的鲜花陷入泥潭？神明为何眷恋凡人使尊荣消没？你们本该高高在上，却因一时的情欲贬折自己，多么可悲！”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也是叛逆堕落的罪恶天使吗？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指责我们？”站在受罚天使首位的西姆扎斯不服气，就要上前攻打路西法，却被米迦勒拦下。

　　“你们如今戴罪之身，还想犯乱吗？”米迦勒斥责。西姆扎斯他们便安分下来。

　　西姆扎斯又说：“我们只是不服。为什么要让一个同样罪恶不洁的灵来押解我们。”他这话是指着路西法说的。

　　米迦勒瞥了路西法一眼，没有说话。

　　路西法便得意洋洋地笑道：“我是有罪。不过与你们相比，我略胜一筹。你们的躯体已经被凡人玷污，你们的灵被属乎血气的玷污。你们败坏了永生。”

　　“你还是这般狂妄自大！”西姆扎斯恨恨地骂道。

　　“呵，你算什么？居然也敢责备我？”路西法鄙夷道。

　　为避免争端进一步扩大，米迦勒出言制止：“住口，路西法。你纵然在这里协助我，但这样在犯错的他们身上寻求优越感有什么意义呢？”

　　“是没什么意义，”路西菲尔笑了，看了米迦勒一眼，说道，“不过至少我开心。” 米迦勒便不理会他。

　　夜晚，他们坐在沙丘上守望，米迦勒沉默不语，路西菲尔也不说话。他们相距很远，风从他们中间穿行，带起许多流沙，直到天明。

　　“好了，我已经帮助你们完成捉拿罪恶天使的任务了，现在我要回到地狱去了。再见了，我昔日的弟兄们。”说罢，路西法便从天堂离开了。

　　在此时此刻，再看他一眼吧。

　　路西法心中忽然有这样一个念头。

　　于是，路西法回头了，这一眼，他看见平展的云层上唯有米迦勒一个，而米迦勒收敛羽翼，以素来慈悯又带些探询的亲切目光看着他。米迦勒的面貌依然像往常一样散发着荣光，而五官清晰地映现在他面前，面上的每一道弧线都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新月饱满而慈祥的边缘。或者，就像每一个渴望见到神明的拯救的善良的人眼睛的弧度或者跳动的心脏的弧度一样。

　　这样，我们可以问：当血滴落到尘埃里倘使开出花朵，那花朵是会吸引来神明驻足呢？还是会遭人任意采折？当神明降临之时，他们会看见地上因求救而微笑的花朵，还是会被其它虚假卖弄的花朵而夺去眼目呢？

　　若是眼泪坠落地上，又能发出怎样的声音引来神的垂听？

　　我问啊，舌喉枯干尚能顶礼膜拜，心灵枯干又能做什么呢？

　　请相信，神明是公义的，若是站在云端的大有能力者这么说，你们定会信心百倍，但于我这般卑微者说说的，请当作与你们在一般处境中呼求者的勉励吧。

　　我们的神啊，祂会看见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并人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再一次荣耀颂赞归给永生神我们在天上的父。

　　那时路西法以其强壮的形象出现，这是经许多岁月的磨砺而形成的。

　　人们依然相信世界会有好的转变，天使们依然帮助上帝维系着世界的真善美，魔鬼们依然引诱着人们堕落，然后再嘲讽上帝的人的这一造物的无能。

　　而魔鬼的种类也有很多，引诱人在各个方面堕落，路西法总是会鼓动人们的骄傲意志。

　　而在另一场著名历史事件中——大卫王犯罪这一事件中，其在背后促成这一事件的则主要是主管不当欲望的魔鬼。

　　路西法总会想起加百列曾说的“谦卑”二字，想起由此而出现人间的神，想起那“非人手所造的石头”。

　　想起了紫罗兰花溪，还有那些他和米迦勒共同面对面的每一个午后，是期待永恒流传或可以随时重返的那些时光。

　　还有，那个天堂。

　　应当是那些时光太过美好，他极其想要留存，就在兴奋中走向了反而走向了与心愿相反的一端——就是毁灭，那也是走向永恒的一种方式。

　　伊甸园的土地上，米迦勒会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说他“该起来领唱了”。米迦勒也可以一整个儿上午望着他微笑，可以告诉他他的心里话，说想到的许多奇妙的景象还有心里的异彩纷呈的想法。米迦勒也会有像小孩子一样的时候，会提出诸如“我们这个世界有怎样的秘密”这样显得有些幼稚的问题。唯有神是全知全能的，而作为天使的他们只是“比天使微小一点”的人类要多一对翅膀，为被造物的天使同样会对所在的世界有许多好奇之意。

　　就像黑麦草在土地上发芽生长一样，路西法这一天对米迦勒说：“你看啊，你曾经厌恶的乌鸦如今也有了宝石样的眼睛。”

　　你看啊，山岗上的醋栗树依然旺盛。

　　什么时候，你能回到小孩子的样式？

　　我听着人们对空的宝座唱赞歌，看着孩子们指着天上的彩虹发出惊呼，触摸着牧羊人的衣摆，我爱那些黑色的石头、白色的山陵、褐色的靠背椅、方形的柱、菱形的楼影、梯形的台面、这个世界。

　　我爱你——永世良善的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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