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

　　当晚，清安和叔叔回到房间时，华子和大军已经一左一右，摊在炕的两头，睡得鼾声四起了。
　　叔叔和清安看着熟睡中的华子哥，都有些暗自吃惊，没想到一向粗犷不拘小节的华子哥，居然还挺守规矩的，和大红没独处多长时间就老老实实回来睡觉了。
　　看来，华子哥对大红，确实是认真的。
　　叔叔转念便想到刚才他对清安做的那些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畜生”，然后又有些窃喜的偷偷笑了一下。

　　叔叔和清安轻手轻脚的躺在他们中间，两个人脸对着脸就那么互相对望着，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们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的故事好像在遥远的回忆里早就悄悄开始了，可却又好像，他们的故事直到此时才刚刚开始。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的他们，被幸福填得满满的。他们只觉得，此时此刻的黑夜，比过去所经历的每一个白天，都要明媚灿烂。
　　他们之间，似乎也无需多言，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中了。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透亮清澈的月光，他们的面前各是一张精致漂亮、清秀俊雅的脸，是十七岁的他们独有的不经世事沧桑，没有丝毫杂质的，才刚刚有些棱角的，少年的脸。
　　两颗曾经在最深的绝望和怀疑中游荡的心，终于被对方的爱照亮。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无声傻笑着，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
　　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情|欲已经消退，只剩下如小溪般涓涓流淌着的深情。

　　他们舍不得睡去，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期待黎明的到来，他们的爱注定只能存活在黑暗中。
　　如果这一世这一刻能够成为永恒，他们便不求生生世世，哪怕来世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第二天的黎明如约而至，一声声嘹亮的鸡啼把他们从昨晚的美梦中拽回了现实。叔叔和清安同时睁开眼睛，发现他们的手还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叔叔先是一阵窃喜，接着就非常紧张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哥哥，看到他还没醒，才稍稍放心了些。然后，他又看看清安那一边的大军，赫然发现大军正端端正正地背对着他们坐着，不知道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叔叔被吓得“啊”了一声，本能地，一把甩开清安的手。
　　这一声惨叫也把旁边睡得直流口水的华子吓醒了，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大巴掌朝着叔叔呼了过来。
　　“妈的！一大早就鬼哭狼嚎！”清安快速地举起手臂挡下了华子的巴掌，顺势，伸手宠溺地揉了揉叔叔的头发，浅笑着说：“东子是被大军吓到了。”

　　说完，大家的目光才落到一边仿佛石化了一个世界的大军身上。
　　大军看着窗外“哞哞”叫的“红梅”说道：“我已经舍不得离开这里了。我想再好好看看这里。”话音未落，他快速的穿好衣服，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华子也快速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怪叫起来。除非是聋子，不然谁都能听出来他是想告诉大红，他已经起床了……

　　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叔叔和清安。昨天夜里的一幕幕开始不受控制地反复在他脑海里上演。虽然他背对着清安，但是他能感受到清安正默默注视着他的柔软的目光。
　　叔叔不敢对上清安的目光，他直勾勾的盯着墙上的万年历，心里略过一丝阴霾。
　　万年历上写道“诸事不宜”。
　　清安好像读懂了叔叔的心思一样，刚刚伸过去想要拥抱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接着，叔叔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清安默默地披上外套，转身出门洗漱了。
　　叔叔看着清安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觉得自己更可悲。

　　吃过早饭之后，在他们的再三推辞下，姥姥还是给他们每个人肩上挂了两辫品相最好的大蒜，又硬是给每人塞了一大袋独头蒜表示感谢。此外，还单独准备了一份大蒜，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务必交到班主任手上。
　　几个人都尴尬地笑着接了过来。

　　临行前，大军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苹果，走进牛棚。他低着头，一边摩挲着“红梅”的腮帮，一边把苹果送到“红梅”嘴边。那头黄牛好像也有些舍不得大军似的，把脸送到他手底下蹭了蹭。
　　如果她会讲话，那应该就是“再见”的意思吧。
　　大军猛得吸了下鼻涕，快步转身离开。

　　当他们走到村口时，远远听见一声绵长的“哞”声，大军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眼行李袋上的窟窿，苦笑了一下。

　　老妈和姥姥送了他们足足几里路，就是舍不得离开。最后，眼巴巴看着他们上了大巴，车子发动之后，她们还固执地站在尘土中，不停地冲着他们挥手……
　　他们也一直回过头去看着他们母女俩越来越小的身影，一直到完全消失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
　　他们几个的眼睛竟都有些发酸，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讲话。大巴车里气味复杂又憋闷。才离开村子几分钟，他们就已经开始怀念，在乡下度过的这个暑假了。

　　华子和大军坐在一排，两个人很快就睡得东倒西歪了。
　　叔叔和清安并排坐在第二排，两个人没有睡意，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透过挡风玻璃，外面风沙漫天，前路渺茫。离家里越近，叔叔的内心就越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没有十足的勇气面对他自己的未来或者是他们的未来。
　　清安偷偷地伸手，用力的握紧了叔叔冰凉的手。叔叔稍微挣脱了一下，清安就更加用力地握着。叔叔转过头去看了眼清安。清安没有看他，只是目光坚定地平视前方，摆出了绝不松手的架势。
　　莫名地，叔叔的内心好像被注入了一股坚定而温暖的力量。

　　“是啊，我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叔叔恍然大悟。

　　大巴一路晃晃悠悠，到城里的客运站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们带着一身浓烈的蒜香，风尘仆仆的各回各家。叔叔故意慢吞吞地走在最后，等到确认大军和哥哥已经进了家门，叔叔才猴急的跑到清安面前，郑重其事的说：“清安，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清安好像早就知道叔叔会这么说一样，伸出手去，无限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牵手走在阳光下，我们的关系，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处于见不得光的状态，即使这样……”清安到这儿，猛得顿住了。
　　“即使这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叔叔把话接了过来，眼里闪着笃定的光。
　　清安歪着头看着叔叔，好像叔叔是个难解的习题一样，让他困惑，又让他好奇。然后他有些无力的笑着说：“原来，我们都是傻瓜啊。”
　　说罢，清安就转身进了家门。叔叔站在原地，他猛得意识到，自己总是会呆立原地，目送着清安离开。
　　叔叔抬头看了看天，太阳不知何时，已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他眯着眼睛又使劲儿看了看，终于发现那颗，越发明亮的星星。
　　“金星，傍晚的时候，叫长庚。”

　　过了几天，姥爷终于出院，可以回家休养了。也多亏了叔叔他们几个人，老妈家的农活儿不仅没被耽误，反而比别人家完成得更早。老妈也终于能够回到城里和大家一起过个放松的暑假了。
　　于是在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几个小伙伴们决定，去江边狠狠地“下顿馆子”！他们人手一辆自行车，站在胡同口不断张望着。
　　听说江边有一家新开的烧烤摊，便宜好吃，他们就都动了心思要过去试试。

　　亚杰亚文的自行车是最新款的女士车，没有大梁，穿着裙子也可以优雅的上下车。两辆一模一样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着橘黄色的光，车子旁边还站着一对一模一样的水灵灵的漂亮丫头。
　　清安那天穿的还是白衬衫，他的自行车已经骑了很多年，但保养得够细致，看起来还是跟新的一样。
　　只有叔叔那辆自行车是爷爷淘汰给他的，人一骑上过去，就开始“哗啦啦”，“咔咔咔”的响个不停。骑上几米就恨不得掉点儿零件下去。
　　而大军那辆自行车好倒是挺好的，只是大军一米九几的个头骑在那辆本来就偏小的自行车上，看起来总有些滑稽。他只要屁股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就只能蜷缩着蹬脚蹬子；如果他把腿伸直了放开了蹬，那屁股就得高高的离开座椅，整个人撅在车上，像只成了精的河虾。

　　华子那天早早的就骑着他那辆花了几个月工资买的最新款自行车，一骑绝尘去接大红了。
　　这都过了好一会儿了，大家见他还没回来，都等的有些不耐烦。
　　“来啦来啦！看到他们啦！”亚杰突然看到远处，一个带着□□镜，身穿花衬衫，腿上套着一条喇叭牛仔裤的人骑着一辆崭新的有些刺眼的自行车风驰电掣的杀了过来。
　　“吱！！”
　　伴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上的人齐刷刷放下双脚在地面拖行了几米远，路上的灰尘被掀起了老高，呛的大家直捂嘴。
　　等到烟尘消散，大家才看清自行车上打扮诡异的华子哥和他的女友大红。
　　大红那天也罕见的穿了一件花裙子，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裙子的款式虽然比不上亚杰亚文的洋气好看，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天的大红，说不出来的娇俏可人。

　　人一到齐，大家就各自翻身上车，一行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的往江边骑去。
　　华子载着大红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接着是亚杰和大军，俩人正较着劲的你追我赶，累的满脸通红，汗如雨下。
　　再接着是清安，他为了迁就时不时掉链子的叔叔，故意骑得很慢。
　　而亚文也只好假装自己体力不行，一路都慢吞吞的和清安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妈的！再特么掉链子，我就把它丢到江里去！”叔叔累的满头大汗，无论怎么用力蹬，那辆车就像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老驴，不紧不慢，甚至还经常罢工。
　　叔叔只好时不时停下来用木棍把车链子装回去，弄得满身满手都是车链子上的黑油。身上的火气就像成精了似的，围着他“呼呼”地烧着。
　　叔叔越发烦躁起来。
　　他越是烦躁，那辆自行车就好像故意和他过不去一样，“哗啦啦”，又掉了链子……
　　好巧不巧，叔叔刚好骑上松花江上的大桥。
　　“妈的！”叔叔气的双手抓起那辆车，作势就要往桥下扔。清安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拦住了叔叔。亚文也跑过来帮忙。

　　“别生气，我看刚才上桥的地方有个修车的摊儿，我们先把车丢到那里，让师傅修着，改天我再陪你去取。你今天就坐我车好了。”清安一边抢过叔叔手里的坏车，一边耐心的安慰着。
　　“就特么应该把它扔下去！”叔叔正在气头上，被这辆车折腾得浑身是汗，汗水顺着鬓角划过脸颊，汇聚到下巴上，一滴滴，滴到大桥上。清安定定的看着叔叔，用他那白的透亮的衬衫袖子帮叔叔把脸上的汗和不知什么时候抹上去的车油擦掉，笑着说：“没事儿。”
　　叔叔看到清安衬衫袖子被自己的臭汗弄脏了，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气也不知不觉消了不少。
　　他尴尬的笑了笑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然后转头对着亚文说：“你先走，我和清安把这车子送到修车摊儿，再去追你们。”
　　亚文有些不情愿，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借口继续赖着，只好不情不愿地骑车去追亚杰和大军他们。

　　“你衬衫脏了……”叔叔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轻轻拽了拽清安的袖口，想到刚才自己生气的丑态，嘴巴一瘪，有些心虚。
　　“没事，洗洗就干净了。”清安一点都不在意。他看到叔叔还在不停的冒汗，就跑到路边卖冰棍的小贩那买了两根冰棍，递到了叔叔面前。
　　叔叔一看到冰棍，眼睛立刻就放了光。一根冰棍，两口就吞了进去。然后他看着清安手里的另一根冰棍，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口水。
　　“这个也是给你的，我不爱吃凉的。”清安说着就把另一根冰棍，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叔叔的嘴里。
　　奶油味儿顺着丝丝凉意滑入叔叔的喉咙，他看着清安那张总是浅笑着的脸，突然就觉得心情阴转晴了。

　　吃完冰棍儿，他们也走到了桥头的那家修车摊儿。旧车一丢，清安就翻身上车，看着叔叔，往后坐摆了摆头，示意他坐到后座上去。
　　叔叔皱着眉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里想道“我一个大男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像什么话嘛。”。
　　清安好像总能看懂叔叔的心思，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把屁股从车座上往后一移，屁股就坐在了车后座上，然后对着叔叔露出了一个“这回您老人家满意了吧”的表情来。
　　“这还差不多！”叔叔赶紧跑了过去，就怕再慢一会儿，清安就反悔了。
　　叔叔屁股往车座上一坐，一只脚登上脚蹬，另一只脚支在地上，对着跨坐在后面的清安来了句：“抓稳了啊！”，脚就飞速离地，开始疯狂的蹬车。
　　这一发力，他们两个连人带车，一溜烟儿就冲出了老远。

　　清安两条大长腿弯曲着半悬在空中，脚踩在车轴两侧的螺丝上，两只手紧紧抓着叔叔的衬衫下摆。
　　清安呼出的气息不时的扫过叔叔的后脖颈，他只觉得浑身好像燃起一团火一样，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突然觉得骑着自行车在桥上狂飙的自己无比爷们儿。

　　夏末秋初那凉爽的晚风不断吹在他们身上，把刚才热的一身的汗吹得无影无踪，叔叔只觉得说不出的舒爽。
　　骑了没一会儿，叔叔突然很想看看清安在他身后的样子，便迅速的回头瞄了瞄。只见清安的头发随风飞舞，正扭过头去望着桥下缓缓流淌的松花江水出神。金色的夕阳在清安那白皙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叔叔使劲儿的看了几眼，就快速的扭过头看路骑车，一边骑一边问道：“很美吧。”
　　“很美。”清安突然伸出手臂，在叔叔背后环抱住他，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腰，整个人靠在了叔叔的背上。
　　叔叔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紧忙看了看四周，还好当时桥上没什么人。然后他才开始放心大胆的享受起清安的“拥抱”来。
　　清安的怀抱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温暖。

　　那一刻的叔叔只希望清安永远不要撒手，就这么永远的紧紧拥抱着他，哪怕严冬将至，哪怕长夜漫漫，他也无所畏惧。
　　那时那刻，微风轻拂，夕阳西下，江水粼粼。叔叔单手扶着车把，腾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扣住了清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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