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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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下午的时候,有门童来报,说郑曦悄悄儿地收拾了随身行囊,只在房中留下了一封饯别信,便独自走了。

      信上寥寥几句,感谢了诸位这些日子来的帮忙,最后只说“有缘再见、各自珍重”。

      景簌瞧着最后那一笔,大概是写得时候没收好力,笔画太粗、着墨太浓,像是在宣泄所书之人心中的愤懑与不平。

      他叹了口气,芸芸众生,又有谁能一辈子顺遂无忧呢?如今此事已了,郑曦辞别,自己也是时候离开温府了——不过,也得悄悄走。

      是夜,景簌一路避开府中侍卫巡逻,挨着墙缝儿到了府邸西南角的女墙,脚下一借力,蹬腿翻身往上一旋,毫不费力地落在了府外。

      他掸了掸膝盖处蹭上的几块墙灰,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正转身欲走,突然有一个东西冷不丁地攫住了左侧的肩膀,于是他整条胳膊都在那股振力之下发麻、动弹不得。

      景簌心里一凉,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又是碰上了哪一路牛鬼蛇神?

      他面上挤出谄笑,装出一种又畏惧又贪生怕死的声音求饶:“好汉饶命啊……”,暗中以右指疾疾催动灵力,飞快绘了个小型匕首,正想出其不意反手攻向身后,谁料背后那人竟似未卜先知一般,运掌在他肘上猛力一拍,硬生生振掉了他刚画出来的武器,紧接着逼身上前,将他另一只胳膊侧转反箍在腰上——如此一来,他整个人就像个木偶似的,被牢牢钳制住了。

      景簌仍不服软,没了手我还有腿啊,但这念头才刚来得及冒出来,他便觉得两膝被人轻轻一踹,倒是不太痛,只是抽筋发软,再使不上劲儿了。

      景簌万念俱灰地想:服了,真打不过。

      那偷袭者腾出了一只手,像拧汗巾似的把他转了一圈,翻过来面对面站着。

      彼时夜已深了,此处属于温府的边角地带,并未放置廊灯照明。只有头顶上一轮残月,混着点点星辉洒向广袤人间。

      但纵使只借着那么一点朦胧的奶白色柔光,景簌已然清晰地认出了那人——修眉俊眼,面庞白净,一身儒雅端方,却又不失英气,正配的上那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就是这看着别人的眼神,有些太不友好了……

      景簌讪讪一笑,“应城主……也来散步?”

      应劭冷冷瞧着他,“你想走?”

      景簌被那如箭的凌厉目光一逼视,几乎是出于一种身体本能,赶紧连连摇头否认,末了却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慌什么啊?这镇北将府又不是监狱,我又不是死刑犯,小爷我想走就走,他管得着吗?

      景簌:“没有的事儿……你听我解释……”

      应劭并不打算听,挟住他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你走不了。”

      景簌抬眼偷偷瞧了眼他不容置喙的模样,有些不爽地撇了撇嘴:“……凭啥啊?”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咱俩什么关系啊你说不能走我就不走了。

      应劭瞧着他的憋屈样儿,突然被逗乐了,面色稍霁,一笑,腮边两枚浅浅梨涡,便盛着满兜子月色,缓缓荡漾开去。

      景簌一时间都看呆了,像是中了蛊似的,不自觉就说了真话:“我想去苗疆。”

      应劭倒是不惊讶,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景簌心一横,干脆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了:“酿鬼蛊再现人间,绝不只是为了复活什么花草。先前在梦境里,李元仓曾提及村里人盛传杨尧是酿鬼女,他或许不知道酿鬼的真正含义,但万事必没有空穴来风的,再加之柳管家黑篱族的真实身份,这桩桩件件,都未免太巧了。所以我怀疑……这些人重制酿鬼术,目的和五年前一样。”

      应劭道:“不死军。”

      以蛊术施于死尸,人复活,乍看俱如常,与生时无异,但其实内里已空,不死不伤、无痛无觉,只是一群行尸走肉罢了。食尾役之时,就曾出现过一群所向披靡的不死军,就是由此类以巫术复活的尸体组成,黑篱人谓之“灵”。

      景簌说:“食尾之战后,苗疆封禁巫术,焚毁典籍、屠戮巫师,致使大多黑篱方术自此失传绝迹。所以我猜测,柳管家藏在佛桑花根部的那枚木鱼,里头所装的,并不是当年真正的酿鬼蛊,而只是他们一个不成熟的试验品。”

      应劭闻言,变魔法似的从袖中掏出那个镶着红蓝宝石当眼珠的木鱼,在掌中摩挲把玩了几下,道:“做工还挺细致,喜欢的话,送你。”

      景簌:“?”

      大哥,这可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酿鬼蛊二代,虽然只是个试验的雏形,但也绝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玩具啊!

      他无语地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做工精致”的邪物,歪头想了想,还是收下了藏进怀中。

      应劭又问:“你打算去苗疆何处?”

      景簌道:“当年黑篱人研制黑巫术的大本营,梅岭黔粟山。”

      应劭:“怎么去?”

      景簌颇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很幼稚,“乘车、骑马、驴驮、驼载,陆路嘛,无非这几种咯。”

      应劭:“取道何处?”

      景簌道:“?就直接走啊,从蓬安南下入苗疆境内,直达梅岭一带,再自己找到黔粟山、爬上去看看。”

      应劭惋惜地摇了摇头,“白篱当政后,在域内划分了一个圈,专门供黑篱遗民居住,而梅岭一带的原住民,都被赶了下来,那里已经成了荒岭,杳无人烟,常年禁行,路早被封了。”

      景簌:“这样啊……“他揉着太阳穴想了想,心中又生一计,”那就从东边海上走,多绕点路,由后门进,白篱人总不至于把整个岑海给封了吧!”

      应劭笑了笑,“梅岭并不沿海,整片山林,只有一条狭长河流入海,名曰渝庐河,两侧皆是峭壁悬崖,易守难攻,原本是当地黑篱人漕运的通道,但现在已经成了白篱的边防要塞,日夜有重兵镇守,你进不去。”

      景簌:“……白篱可真行。”

      应劭似乎有些站累了,上身半靠在墙侧,微微颔首,整张脸便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说:“还有一条路,不过很危险。”

      景簌一听,立马被他吊起了兴趣,忙问:“哪一条?”

      应劭:“白骨之路——古时候,各国封闭,互不往来。蓬安商队为逐利,便绕过关卡边防,私自在崇山峻岭之中开辟了一条连通蓬安与苗疆的通道。此道原名山间走廊,需要沿着两国西侧的崆峒山脉边缘一路南行,然后转而向东,到达梅岭西侧,再找黔粟山的山头。”

      景簌双手合十一拍:“这路听着可行啊,干嘛取这个鬼气森森的名字,多不吉利。”

      应劭:“后人取的。这条道路,之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是因为沿途无一坦道,皆是险峻之地,不仅穿行极为艰难,据说还有妖魔鬼怪出没,异象环生,当时商队行于此间时,死了不少人,硬生生由毙亡行者和驮畜的尸骨残骸,堆砌出了这样一条暗道。因此,两国开放边境、允许沟通来往之后,再没有商人冒着生命危险走这条险路了。”

      景簌光是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但黔粟山,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既然如此,他便朝应劭一拱手,“多谢城主相告。既然此番路途险恶,唯恐耽搁太久,我还是速速启程,取此道前去苗疆。在此向城主别过。”

      他正想潇洒地加上一句“来日江湖再见”,却见应劭再一次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拽出来一个大包袱,往他怀里一塞。

      景簌:“?”

      应劭道:“我同你一起去。这是我的行囊,把你的鹿叫出来驮着吧。”

      景簌:“!那蓬安城怎么办”

      应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托给温峤了,有其父兄帮衬,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话音刚落,便瞧见背阴处慢悠悠晃出来两个人影。

      温小公子走在前面,后边跟着他的宝贝神兽仓兕,二人身上也俱带了一个包裹。

      应劭皱了皱眉,“你怎么也来了?”

      温峤佯捋了一把莫须有的胡子,一本正经道:“应兄放心,城中诸事,我都已经交代给二哥了。反倒是苗疆此案,关涉天下苍生,我和脏死心系万民,当然义不容辞啦。”

      景簌心中暗道:我看你分明是图新奇想跟着去玩吧,便也故意做出一脸肃穆,讥讽道:“既然如此,到时若遇上了什么不测,你就第一个冲上去,挡在前面当炮灰吧。”

      温峤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姓景的你好狠毒的心肠……”

      ******
      四人经过一番争执,决定先南下苗疆,好歹走一段阳光大道,再进崆峒山脉,取道“白骨之路”前往梅岭。

      蓬安境内,民风开放,文士、武将、僧尼、道师遍地,从事农林渔业者皆有,因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服饰各异、信奉有壁,既分不出三六九等,更没有非我族类的意识。

      但一入苗疆,一切都变得泾渭分明起来,入目所见,全是清一色的篱族服饰——男女皆穿右衽棉麻大襟衣,以青、蓝两色为主,图案纹饰多为鸡冠、羊角、火镰、蕨草、窗格等动植物和生活物品;披查尔瓦、披毡、裹绑腿。男子头缠中髻,左耳戴蜜腊珠、右耳戴银耳环;女子戴头帕,喜佩耳饰、手饰,戴银领牌。据说冬天会穿麻鞋,但像当下这样的炎热天气,除了大户人家的女儿会穿一双绣花高钉“鹞子鞋”,大多数人都是跣足行走。

      因而,当他们四个身着轻衣便服走在人群中时,简直就像一堆浓妆艳抹的花孔雀里闯进了几只不合群的黑毛鸡,自然不可避免地招致了许多好奇打量的目光。

      温峤自认作为一个有身份有尊严的公子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必须时刻保持王者雄风,于是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梗着脖子叉着腰,活像只傲慢的大公鸡,走得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但这样一路下来,他实在是有些身心疲惫,忍不住向应劭提议道:“我们这一身在这里实在太突兀了,要不然一会儿还是找家衣铺买点篱族服饰换上吧。”

      应劭一语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买不到,篱族服饰只卖给本族中人。”

      温峤听罢,顿时丧气,但一察觉到有苗疆民众在偷瞄自己,就立马又跟打了鸡血似的,挺直腰背、目不斜视,步伐迈得堪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人是要赶着奔赴战场厮杀去呢。

      景簌瞧着他那滑稽样儿,没忍住笑:“死要面子活受罪。”

      温峤愤怒地剜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跑到景簌身侧拉住他的衣摆:“哎,你不是苏岱的徒弟吗?咱们买不到,你可以照着画几个给我们啊!”

      景簌摇摇头:“花纹太繁复了,我画不出来。”他刻意顿了顿,悠悠说道:“不过——”

      温峤忙道:“别卖关子了,不过什么?”

      景簌捻起拇指食指搓了搓:“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家不肯卖给我们,但只要银子管够,这偌大的苗疆,还怕找不到一个篱族人帮我们买几件衣服吗?”

      温峤眼睛一亮,兴奋地拍手:“对啊!”

      景簌笑着伸手指向右前方的一家“云罗客栈”——只见木栅门左右两侧各摆了尊一卧一立的白鹤石像,有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一身藏青色篱族单衣简饰,歪斜地套了个头巾挡毒太阳,裸露出来的脸、手臂和双足皆是黢黑似焦炭,他正懒洋洋地斜倚在单立亮翅的白鹤像侧,嘴角叼了根杂草,吧唧吧唧嚼着,目光懒怠地飘向景簌一行人。

      温峤有些犹疑,戳了戳景簌的咯吱窝,“你说让他去买?”

      景簌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买衣服,干脆聘他当向导。我们在此间的路程,少说还有三四天,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当地娃陪着,好办事。”

      温大款颇为赞同,爽快地开始掏腰包:“那我们过去同他说罢?”

      “别露富。”景簌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余光瞥见那名篱族青年吐了嘴上的草秆儿,正一脸贼笑地朝他们走过来,“用不着我们过去,这不是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小青年走到四人跟前,有模有样地学着文人的方式拱手作揖,笑呵呵道:“几位大人是打蓬安来吧?苗疆风光甚好,却也需懂行的人才知最妙的景在何处。大人们身娇体贵的,凡事亲力亲为,实在劳顿,倒不如请个本土地陪,吃喝住行,又有保障,玩得也更尽兴些。我呢,是土生土长的苗疆人,闭着眼都能识出这儿的一草一木来,几位贵客,不如就让小人代为效劳?”

      应劭也朝他拱手回礼:“如此甚好,劳烦你了。”

      小青年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忙道:“不烦不烦,所谓有朋自远方来,自当好生招待嘛!”他稍整头巾,走到温峤身侧,曲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贵客大人们,这边儿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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