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歌

　　这一年，聂风十岁，也是他到中华阁后的第五年。年初时，他的准导师无名告诉他，不久后他会有一个师兄，对方只比他大三岁，叫步惊云。聂风很高兴，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想要一个玩伴，虽然到了中华阁后，愿意陪他玩的人并不少，但其他人都比他年长太多，终究比不上同辈来得恰意。
　　而且，初次听到“步惊云”这个名字时，聂风就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把这个名字听过千百万遍，自己也已念过千百万遍，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并不认识这个步惊云，也从来没有见过对方，就连那个令他感到怪熟悉的名字，也绝对是他头一回听说。
　　步惊云是谁？
　　无名说，那是中华阁成员家族之一的霍家的家主霍步天的养子，在霍家本叫霍惊觉，是最近一场屠魔大战中霍家唯一的幸存者，“步惊云”是他在被霍家收养前的名字。步惊云原来和聂风一样，自小便没了父母，但又不似聂风从小就在孤儿院里长大，而是自小便流落到了街头，在五岁时才遇到了养父。
　　聂风听说了步惊云自小的遭遇后，不禁对后者颇为同情，他觉得自己比步惊云幸运多了，至少不必到处流浪，而步惊云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家和养父后，却又突然失去，不得不说委实命途多舛。所以，年幼的聂风瞬间下定了决心，等认识步惊云后，他要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事实却让他发现，要跟步惊云成为朋友，似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知道对方将至的第二个星期，聂风如愿见到了步惊云，就在他正式拜无名为师那天。步惊云也是来拜师的，但他很冷，全程只开了三次口，甚至都没对聂风说过一句话。
　　聂风并不生气，甚至有种古怪的熟悉感，好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但他知道自己这确实是第一次见步惊云。而且，他新认识的这个师兄本人，也给他一股异常熟悉的感觉，还是一股用“一见如故”来形容都不够的感觉，就好像他和对方以前当真是认识的，只是他们都忘了。
　　第一次见面，聂风没有就此打消与步惊云交朋友的念头，相反，这个念头越发地强烈，这不止因为步惊云让他感到熟悉，还因为对方身上总萦绕着悲伤和孤独，而他想让对方少一些悲伤和独孤。
　　聂风很快发现步惊云总爱一个人待着，便以为他师兄不喜欢随便让人打扰，平日里都只挑他师兄清闲的时候去拜访，他也不过于频繁地去找对方，以免让对方不高兴。步惊云不爱说话，通常都是聂风在找话题，仿佛自言自语，初时聂风不免会有些尴尬，但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步惊云这人，面很冷，心却不冷。
　　那年有一回，聂风到一个叫乐山的地方去游山玩水，与往常一样，中华阁派出了几个精英随行，但这次无名还特地让步惊云陪他一块去，说是趁机让他们师兄弟多熟悉一下。可大家都没想到，这出门一趟，竟然遇上了洪水。
　　洪水来时，风云正在一个叫乐阳的小村里，那个村子在数年前曾经遭过魔类袭击，死过很多村民，孤儿也特别多。村上没有正经的孤儿院，孤儿们都生活在一间破庙里，靠着村上的好心人们施舍度日。洪水来了，村上的人大部分也跑了，没跑的人也忙着救附近跑不了的人，有空管那些孤儿的就没有几个。
　　风云碰巧遇到了那些孤儿，正值危机来临，自然不会不管不顾，然而孤儿人数实在太多，两人加上随行的，根本不足以在洪水冲进村子前把所有孤儿带走。眼瞧着一个个比自己年岁还要小许多的孩子就要被洪水猛兽吞没，步惊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件惊人之举——他竟然试图以他的掌劲阻挡洪水，而他也确实在短时间内成功了。
　　但这也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在大家终于将所有孤儿带到安全的地方时，步惊云不见了，是体力终于不支，被洪水冲到了不知哪里去。大家找了好久又好远，才在河偏下游的一个浅滩上把人找到。但步惊云在被洪水冲走时不小心将脑袋撞在了礁石上，一直昏迷到被大家送回中华阁，醒来后又得了暂时性片段失忆症。
　　所谓暂时性片段失忆症，就是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又仍记得某些事情，比如忘记自己是谁，却记得该怎么说话；忘记了字该怎么写，但对一些往事仍保留着印象；或者明明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却忘记了这个人是谁以及跟对方之间发生过什么。
　　而聂风，恰恰就是“这个人”。
　　对于步惊云这次遭遇意外，聂风一直十分内疚，他觉得，如果步惊云没有陪他一块去乐山，那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更不会失忆，所以返回中华阁后，一直在云阁守到他师兄清醒，随后又自告奋勇要照顾他师兄。
　　无名自然很乐意，至于步惊云，失忆的步惊云虽然和从前一样，表面冷冷的，不爱说话，但待人不似从前那般抗拒了，对聂风也如是。
　　步惊云没有拒绝聂风的请求，甚至在醒来的当天，就主动对他师弟开了金口。
　　“我认识你。”他说得笃定。
　　当时聂风吃了一惊，因为他师兄醒来后，几乎不记得了所有人，除了隐约记得自己有个养父外，其他人被问到或者见到，他都说没有印象，就连无名也是。
　　可紧接着，步惊云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风愣了愣，有些迷惑地回答了问题。
　　步惊云没再说什么，但看起来像对他师弟的名字有印象，脸上隐约显露出了一丝熟悉感，这也是其他人没有的待遇。
　　失忆后的步惊云也变得更好相处了。从前，聂风去云阁找他，他半天都不愿吭一声，失忆后虽然仍不爱主动说话，但至少问一句能答一句，有时候不是问也会应一下。
　　聂风每天去云阁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情要做，吃药什么的，药是药片，步惊云自己能吃，他最多只需要帮他师兄倒一下水而已。聂风要做的，更多是尝试帮步惊云恢复记忆，以及帮忙处理一下他师兄失忆后随之而来的问题，比如教他师兄认字……
　　“这是云师兄的名字，这是我的。”第一天，聂风用笔记本写下了他师兄和他的姓名，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给他师兄一念再念，比当初自己学认字，那些孤儿院的老师们教他时还尽心。
　　步惊云则跟以往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时候会皱一下眉，表示他已经记住了。他从不跟着念，也很少说什么或者问什么，但并不抗拒听他师弟“讲课”，时日久了，甚至当作了打发时间的节目。
　　步惊云的记忆恢复得很慢，在记事方面，一连几个月下来都没特别大的起色，但在基础能力上，就恢复得比较快了，比如在打架方面，原本他都已经将跟人打架的所有知识包括最基础的功夫都忘得一干二净，但经过无名几堂课下来的指导，就迅速恢复到了从前的水平。大抵能力这种的东西早已扎根，相对回忆而言，更容易找回吧。
　　步惊云是个心热的人，即便失了忆，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为了帮助他恢复记忆，中华阁的人每隔一定时间都会带他到他以前熟悉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不止在中华阁里，有时也会到中华阁外面。有一回，无名的助手要带步惊云回去以前霍家的领地走走，聂风跟着去了，但在去的路上，众人经过一段山路，在接近山崖的地方遇上了一辆失灵的小车。
　　当时，大家的车正停在靠山边的小路上，有人去“唱山歌”了，风云正在车下小歇，那失灵的小车倒没有冲着他们去，却冲出了不远处的道路栏杆，直冲向了离道路不远的悬崖。车上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是一家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叫喊，叫喊的内容非常杂乱，大家只能勉强地听清“救命”和“妈妈”这两个词。
　　电光石火间，聂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就已经有人冲向了那岌岌可危的小车，而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看见那个人是步惊云。
　　就跟上回阻挡洪水一样，步惊云又一次凭他强大的掌劲阻止了失灵的小车滑下悬崖。如果是在平时，聂风一定会称赞他师兄的掌法厉害，笃定他师兄将来一定会以掌法名扬中陆。可当时聂风根本想都没有时间去想，就已经像风一样直奔向了他师兄，只因步惊云虽然勉强将小车阻挡在了悬崖边缘，但自己也被小车的冲劲撞下了悬崖，聂风这一举动，是要去救他师兄。
　　如果换作别人，这样想也不想就往悬崖外扑出去，别说救人，就连自己也可以跟着对方一起粉身碎骨了。可如果是聂风，那就不一样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扑出后及时在边缘拉住了步惊云，他赶到悬崖边缘时步惊云已经被撞飞出好几米，待在悬崖边上的人即便把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将人拉住，聂风是直接往悬崖外扑了出去，直扑到了他师兄身边将人抱住，随即在他和师兄四周召起了一股强风。
　　正如无名和慕应雄一直认为的那样，聂风是天生的“风神”，能够控制风的力量，自然也能够利用风将跌出去悬崖的人救回来，不过这对于那时年仅十岁的聂风而言，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时，聂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异能，如果只是他自己要往悬崖上下飞一趟，问题倒不大，但多了一个步惊云，两个人加在一起，就需要更大的风力才能把双方都带回到悬崖上去，可聂风还做不到，他只能勉强减缓两人下坠的速度，和他师兄一起跌下崖去。
　　好在两人倒霉中又有些幸运，悬崖下是一片足够深的湖泊，如果是浅滩或者地面，那双方即便不恰好把脑袋跌破，也可能跌得缺胳膊少腿。
　　聂风把他师兄从湖中拽上岸，发现他师兄原来半晕半醒，一直半睁着眼瞧他，便想问他师兄伤得怎样，但一转眼，步惊云就完全晕了过去。
　　出了这场意外，原定的计划不得不取消，随行的人到悬崖下找到风云，就立即将两人送回了中华阁。
　　步惊云这回伤得倒没有特别重，但也在云阁里昏迷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过去后，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聂风。
　　“你，救了我。”这是他醒后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肯定，又有些诧异。
　　聂风也有些诧异，诧异他师兄一醒来就说这样一句话。
　　“嗯，云师兄，你感觉好些了吗？”
　　步惊云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给他师弟的回答，接着他又说：“上一次，我被洪水冲走，好像也是你救了我？”
　　聂风略作回想，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先找到了你……那一次，我没来得及。”
　　那一次，步惊云以一己之力阻挡洪水，却让聂风先带剩下的孤儿到安全的地方，行动之前，聂风曾承诺过一定会回头助步惊云，却不想当他回头时，步惊云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好在他最后还是将人找到了，否则他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聂风不由得感叹起了他师兄多灾多难的际遇，不是被洪水冲走就是掉崖，以至于他不禁想，日后自己得多看着点他师兄，万一哪天他师兄真被洪水冲走或者掉下了崖去，而他不在旁边，无人去救，那可就糟糕了。
　　就在聂风忙着为他师兄操心时，步惊云又开口了，这一次后者问：“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不到一年。”聂风再摇了摇头。
　　步惊云若有所思。
　　“其实我也有种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感觉，”既然话题开了，聂风便趁机告诉他师兄，“可能我们有缘吧。”
　　步惊云仍然若有所思。
　　不知怎的，也许是心血来潮，好一会儿后，他突然对聂风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长得很好看。”
　　聂风听到这话时正端了个杯子喝水，不由得呛了呛，随之他想了好久，一直想不到自以为合适的回话，便用了一个相对得体的方式来处理——对步惊云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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