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九章 双美
在房中休息的这两日,我想了很多。庆春的话不无道理,我现在无父无母,又是这么个身份,难道还能指望谁来给我做主不成?我想我必须得为自己搏一搏了。
接下来很多天,陶沅都没有下贴邀我,我心里虽急,面上却不好带出来,只能强按住焦急静待他召唤。
千盼万盼,陶沅的帖子终于来了,我好不容易按下雀跃的心情,精心打扮一番,随车来到了西湖。
陶沅早来了,正立在船头钓鱼,见了我,略有一刹那的晃神。我心内一喜,看来他对我也不是全无情意。
绡儿搬来只凳子,我便自向他身旁坐了观鱼,陶沅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钓了老半天,连一条鱼也没钓着,最后索性扔下钓竿笑道:“绿云在身边,连鱼也不来咬钩了。”
我奇道:“公子钓不着鱼,却关绿云什么事?”
“书中曾有‘沉鱼落雁’的典故,我原还不信,今日看来,却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哉。”
听出他话中的戏谑之意,我不禁脸红了,连忙转了话头,“绿云害公子钓不着鱼,便为公子唱支曲儿赔罪可好?”
陶沅抚掌大笑,“好,好,即便没有鱼,有绿云唱的曲子,也一样佐得酒、下得饭。”
小厮们将食盒中的酒菜摆好,我执壶为他斟了一盅酒,便坐到瑶琴旁,按弦而歌。
琴音叮咚,一曲《越人歌》自我指尖缓缓流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一曲歌完,我的脸已经红透了。不敢看陶沅脸上的表情,我便装作口渴,要绡儿拿茶来。转头间,却瞟见陶沅郁郁地看着湖中发愣。
低头坐到桌边喝茶,陶沅仍是一言不发。我心内有些惴惴的,便低声问他:“公子不喜欢绿云唱的曲子么?”
陶沅闻言却笑起来,“喜欢,怎么不喜欢……绿云,这酒菜就要冷了,你快吃些,别光顾着唱曲了。”
他在回避!我脑中一时有些混乱,心里又酸又涩,却再也没有勇气开口问他什么了,只能埋头吃饭,只是那些饭菜吃到嘴里,都如嚼蜡一般,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了。
吃完饭,陶沅说自己有事,便让小厮们送我回去。我几次鼓足勇气想要去问问他,他却都淡淡地避开了,我只能闷闷地上车回去。
自那以后,陶沅便不再邀我出游,我每日里应酬往来,却也甚少碰见他,想来他是在故意避着我。我思来想去,终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又不好去问旁人,只好压在心里。
虽然我面上还是如平常一般有说有笑,但私底下的闷闷不乐却瞒不过翠羽。这一晚,我觉得闷热难耐,便起来到廊上乘凉,不一会儿,翠羽也跟了出来。
“夜深了,姐姐因何不睡?”
“天热,我睡不着,出来凉快一会儿,你先去睡吧。”
翠羽摇摇头,倚着栏杆靠到我身边,“姐姐这几日总是闷闷的,是为了什么?”
我掩饰的笑笑,“我哪里闷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翠羽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又转头看着楼外夜色闷声道:“姐姐心里有什么不快活的,可以告诉我,即便我帮不了你,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没的一个人闷出病来。”
我摸着她的发梢笑起来,“小丫头在哪里学得这么老成了?”
翠羽挥开我的手,“我也只比姐姐小一岁多,怎么老说我是小丫头?姐姐原来答应过我,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商量的。”
看着翠羽气愤愤的小脸,我不觉失笑,“这件事你不懂。”
“你不说出来怎知我不懂?姐姐有事总是瞒着我,害得我老是悬着心,就怕姐姐……”
翠羽气得两腮鼓鼓的,眼中已有一层薄泪,我心内不由一软,揽过她的肩膀拍哄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
“那姐姐得告诉我这几日为何不乐。”翠羽仍旧不依不饶。
看着翠羽坚持的眼神,我心内不觉热热的,我的妹妹长大了!
和翠羽窝在床上,我将自己对陶沅的心意和那日在船上借唱歌试探他态度的事情和盘托出。翠羽听得惊讶不已,待听完了,她却也没了主意,毕竟我们俩谁都没经过这种事。
我既将心事告诉了翠羽,心里就觉得松快好多,可不想翠羽却认上真了,越猜不出原委,她便越是抓心挠肝的想知道。每日睡觉前,她总要拉着我猜谜一样想上半天,想出来的答案千奇百怪,甚至连“陶二公子耳鸣,没听清那首曲子”这样的答案都说出来了,引得我笑了半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地不再想这件事了,也以为陶沅再也不会找我了,不想这日却又收到了他的帖子。我将帖子放在一边,本不欲理会,可翠羽却转来转去的撺掇我,“姐姐,你便去一趟吧,顺便也看看那陶二公子有个什么说法。”
被她磨得无法,我只得叫绡儿收拾了跟我去走一趟,不想翠羽拾掇拾掇也跟来了,我不让她跟去,她便摇着我的胳膊央求,“姐姐,我好久没有出门了,你便带我出去一次吧,我去帮你看看那陶二公子,回来也好帮你拿个主意。”
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让她上了车,路上我告诫了她半晌,让她不准乱说乱走,只许跟着绡儿,翠羽见我肯带她出门,喜得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到了陶府,家人引着我们来到花园,我远远便看见陶沅和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吃茶说话,心里不由疑惑起来。我来他这里多次,从没见过除了丫鬟以外的女子,这人是谁呢?
还在想着,已是来到了亭外,陶沅早和那女子迎到了阶前,我趋前道了万福,便随他们进到亭中分宾主坐下。
待丫鬟上了茶,陶沅便指着那女子笑对我说:“绿云,你可知这位是谁?”
我疑惑的打量着对面的女子,她二十岁上下年纪,猿背蜂腰,身量苗条,修眉俊眼,顾盼神飞,观之使人忘俗。见我打量她,那女子抿嘴一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却并不说话。
我转眼看着陶沅笑道:“这个姐姐是谁?绿云从没见过。”
陶沅拉着那女子的手向我笑道:“说起来她可是大大的有名,这位原是台州营的严蕊,表字幼芳,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诗词歌赋无一不晓,是个四方闻名的才女。”
严蕊将手轻轻挣开陶沅,坐到我身边,执了我的手笑道:“久闻妹妹大名,早想结交,只恨俗务缠身,日前得幸落籍回家,便请陶二公子代我相邀,这才得见妹妹一面,还望妹妹别怪我唐突。”
说罢,又回头瞪了陶沅一眼,“妹妹别听他刚才的那番话,没得叫妹妹笑话。”
眼见得他二人神态亲昵,眉眼间情意流淌,我心下了然,这位严蕊一定就是陶沅的心上人了,只是他二人相会,为何却叫我来作陪?
陶沅一双眼睛全绕在严蕊身上,周遭情景全无察觉,严蕊却甚是周全,一转眼看见我皱眉思索,便问:“妹妹在想什么?”
我忙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热罢了。”
陶沅听了,忙唤丫鬟端冰水湃的西瓜来吃,一时众人洗手吃瓜,我也静下心来,冷眼看他二人举止态度。
陶沅今日高兴得很,一时唤人搬瓜果,一时叫人打扇子,将几个丫头使唤得团团转,全无平日里温和沉稳的样貌,但他也不象外间别的客人那样,一高兴起来便轻亵狎浪,言语间仍是一派君子之风。
我见他这样,忍不住对严蕊打趣道:“陶二公子今日乐得狠了,我从没见他这样的。”
严蕊回头笑看着陶沅道:“我先来时他倒还好,只是妹妹一来,他便这样了。”
我脸上不禁一红,心想这严蕊的言辞好不锋利。
严蕊见我红了脸,便丢下手中瓜果,亲拧了一条毛巾递给我,“妹妹莫怪,我原在家和姊妹们玩笑惯了,言语若有失当之处,还望妹妹谅解。”
我接过毛巾边擦手边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来?姐姐与我玩笑是我的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怨怪?”
陶沅见我二人言来语往间多有机锋,便也丢了瓜果道:“早想让你二人见面,今日一见,果然有趣!”说罢,哈哈大笑。
我心道,都是你这祸害,害得我今日失态,不由瞪了他一眼,回眸间,却见严蕊也正瞪他。闪眼间两人目光相接,不由释然一笑,严蕊便笑吟吟的携了我的手自去亭边看花,留陶沅一人在桌边大笑。
看了一回花,又赏了一回鱼,我和严蕊竟在园中消磨了一下午。陶沅跟着我们满园子转悠,却甚少插话。若说先前我对严蕊还颇为忌惮,经过这一下午的把臂同游,却变成了相见恨晚。严蕊诗词工夫甚好,言谈间史籍典故更是信手拈来,更难得的是,她话语间流露出的君子尚义之气,使人敬服。
晚间陶沅设宴相待,饮至半酣时,陶沅笑道:“绿云歌喉精妙,常以歌为客佐酒,严蕊舞态翩然,人常赞游龙惊鸿,今二美毕集,敢请二位联袂歌舞一番否?”
严蕊席间饮得颇多,此时脸红红的笑指着我说道:“只要绿云妹妹愿意,我说不得也要献丑了。只是若要我们歌舞,你还得多饮几杯才是。”
我几杯酒下肚,心内便觉突突乱跳,听他们说要我唱曲,忙将两手乱摇,“陶二公子、严蕊姐姐,您二位饶了我吧,我才喝了几杯,这便站不稳了,哪能唱曲呢?”
严蕊将陶沅面前一大觥酒端到我唇边,笑道:“你若不唱,便喝了这一大觥。”
我吓得连忙站起来往后退,“好姐姐,放过我吧,我唱还不行吗?”
严蕊笑吟吟的将酒端回陶沅面前道:“如此,便请公子满饮此杯,我姐妹也好开始歌舞。”
陶沅就着严蕊手中将酒饮尽,严蕊转身来到场中,指着天上一轮明月笑道:“今夕月色正好,便请妹妹将东坡先生那只‘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唱来。”
我喝了一杯俨茶,勉强压下酒意,便净手坐到琴旁,调了调弦。严蕊已在场中摆好把酒问天的起式,我随即铮铮淙淙弹出一曲“水调歌头”。
严蕊软着腰身,款款随曲而舞,舞姿柔美中又透出一股刚劲豪迈之气,连我也看得痴了,起调弹完却忘了开口,只得又弹一遍。严蕊却不看我,只是满场舞动,彩袖飞舞间,几欲忘情。我看着她,恍如看见嫦娥月宫徘徊飞舞,不知不觉心随意动,按弦而歌,歌声直裂云霄。
一曲方歇,严蕊伏地久久不起,我愣了半晌,忙推琴去扶,却见她泪流满面。我以为她伤到哪里了,便将她扶坐到椅上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我见她不说,只得笑道:“莫不是绿云唱得太难听,吓着姐姐了?”
严蕊扑哧一声,抹着泪又笑起来,“促狭鬼偏爱说这巧话,我是听你唱的太好,心中似有所感,一时忘情罢了。”
听她赞我,我倒有些脸红,“姐姐谬赞,姐姐舞姿恍若天人,绿云看得差点连词都忘了。”说罢,两人不觉相视而笑。忽而想起陶沅还未说话,便一起向堂上看去。
陶沅正端了一杯酒,呆呆地盯着我俩,见我们看他,将酒一口饮尽,掷了杯离座大笑道:“今日得观此歌舞,乃沅平生第一大幸事也,不亦快哉!”
这场酒喝的着实畅快,我离开陶府时,陶沅已经卧在堂中春凳上睡着了,严蕊将我送到车上,又嘱咐我一定要再来看她,见我答应了,这才放手让我离去。
回到如意楼已是深夜,绡儿和翠羽两人将我架回房中,我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连外衣也不曾脱。
第二天,我因害酒,又足在床上躺了半日,直到午饭时才起床。吃饭时,翠羽说起昨日的歌舞,极口夸赞严蕊跳得好,绡儿在一旁笑道:“说起昨日那位姑娘,眉眼间倒与绿云姑娘有五六分相像呢。”
我听她这么一说,不觉愣了,翠羽盯着我脸上看了半晌,拍手叫起来,“哎呀,真是有几分像,难怪我昨天总觉得她眼熟,原来是因为长得像姐姐呀。”
我心内烦闷,随便扒拉了一碗饭,便歪到榻上歇凉去了。等绡儿收拾了东西出去,翠羽便凑到身边问我,“姐姐可是在想那严姑娘和陶公子的事?”
我望着窗外点点头,“刚听你们一说,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陶二公子与我相交是因为我长得像严蕊,我说我怎么就得了他的意了呢?原来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翠羽靠在我腿上歪着头问我:“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跟陶二公子的事呀?”
我叹口气,“还能怎么办?算了呗!”
翠羽急的一下子坐起来,“姐姐准备就这样放手了?那陶二公子可是第一个让你动心的人呀!”
我刮刮翠羽粉嫩的脸蛋,笑她道:“好没羞的小丫头,满嘴里胡说些什么呢!”
翠羽不服气的看着我,我笑着揽住她,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人家两人两情相悦,我若硬是横插一杠,既惹人家伤心,自己又不得快活,那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自己一人自在。”
“可是难得遇到陶二公子那么好的人……”
我摇头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再好又有什么用?以后若遇不上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人,我便自己一个人过一世。”
翠羽抱着我喃喃道:“姐姐若找不到好人,我便跟着姐姐过一世。”
我笑着拥紧她,“好,你就陪着我,只是日后你可不许后悔。”
既解开了心结,我便觉浑身轻松畅快许多,念头便又转回离开如意楼这件事上来,隔日陪陶沅、严蕊游西湖时,我便向严蕊打听脱籍从良之事。
严蕊告诉我,她本是官妓,因得了主官恩典,准她脱籍,这才离开台州营的。那如意楼却是私娼,若要从良,还得请人拿银子赎身才行。
我不禁发愁,这几个月来,我虽偷摸着积下不少东西,但折成银子最多也只得二三百两,凭着这点钱要想从刘四妈手里脱身,只怕不易。
严蕊见我皱眉盘算,便指着陶沅悄声道:“你若为难,就对他说,他一定愿意帮你。”
我摇头轻笑,“这事怎好麻烦公子。”
“有何不可,难道你信不过公子?”
我笑看着严蕊道:“公子品性高洁,绿云当然信得过,我只是怕姐姐心里不乐意。”
严蕊鼓着腮瞪我,“好呀,你这坏丫头,人家好心替你谋划,你倒来打趣我,看我怎么治你!”说着,便将两手伸到我腋下乱挠。
我素来触痒不禁,被她挠得差点笑岔了气,陶沅走来笑道:“你两个别闹了,当心翻到水里去,快过来坐着吃茶。”说着,一手一个将我俩拉开,严蕊这才罢手。
晚上回了房,我将藏着的首饰玉器盘点了好几遍,算来算去,终是不够赎身之用,无法,只得将东西重新收好,等以后再想办法。
严蕊在临安只呆了十几日便要走了,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我去为她饯行。陶沅和她都很高兴,看不出一丝离情别绪,我觉得奇怪,便悄悄地问她。
严蕊满面娇羞的告诉我,陶沅已经派人向她家提亲了,这次回去就是要准备这事去的。
我心里很是替她高兴,一连向陶沅敬了好几杯酒,陶沅满面红光,对敬酒是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就醉了。
将陶沅送回房后,严蕊拉着我到花园里散步。新月如钩,园子里浮动着淡淡的花草香,我陪着严蕊在小径上走了好久,她却一句话都不说。
“严姐姐,你怎么都不说话?”还是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严蕊犹豫地开口,“绿云妹妹,你喜欢陶公子么?”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姐姐怎么问起这个了?”
严蕊不看我,将眼睛盯着鱼池里弯弯的月影,“你若喜欢公子,便和我一同侍奉公子可好?”
我大惊,“严姐姐,你胡说些什么呀?”
严蕊的神色严肃起来,“我自小陷入娼门,挣扎了这许多年才得脱身出来,你想赎身就更不易了,若要从良,只能请公子帮忙。”
我摆手阻住她的话头,“姐姐的心意,绿云明白,但‘君子不夺人所好’,绿云虽是女子,却也不愿做这等事,姐姐切不可再提这话,赎身之事,我会另想办法。”
严蕊张嘴还想说什么,我掩住她的嘴巴,“姐姐若再说,便是辜负了陶公子对你的一片痴心。”
严蕊无奈地拿下我的手,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好,我不提就是,只是你要答应我,若遇到难处,一定要让公子和我知道。”
我点点头,“姐姐放心,若有难处,我一定会找你们帮忙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