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鸨

　　一时的牙尖嘴利，一时的怒不可遏，一时的不吐不快，后头往往跟着连绵不断的麻烦。雾冰很少牙尖嘴利，很少怒不可遏，很少不吐不快，她是被他逼急了。她恨他用这副腔调提及族姐雾清，恨他提及族姐雾清时暧昧的语气、狎昵的神色、油盐不进的意态。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么大的优越感？！神族的出身？！还是一个弱小得要靠岁贡来保太平的花鸨族？！她越想越深，越想越气，气急败坏，紧接着，一句：“关你什么事？”冲口而出。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容易了，她青着小脸把所有与“骂”或“损”有关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直到把自己倒空。其实，牙尖嘴利也是需要天赋的，像雾冰这种“乖”了十六年，唇舌牙齿极度缺乏磨炼的小女子，“骂”或“损”不仅消耗，而且收效甚微。只见三皇子重华一点点蹭过去，津津有味地欣赏她那双正在骂他损他的红唇，享受它们张翕时带出的香风。渐渐地，他有点慵懒、有点恍惚、甚至有点昏昏欲睡，了解三皇子重华的神族都知道，他表面上看起来越怠惰，实际上就越危险，表面上看起来越是不经意，实际上就越是在意。他表面上沉默，实际上已摊开利爪，玩儿似的一张一收、一伸一缩。隐形的利爪搔在他心上，轻轻的，似有似无，搔得他心痒难耐。他想：我真该跟她好好玩一玩……省得这毛茸茸的小花鸨独个儿跳腾，连个接应的都没有……

　　雾冰危险了。可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半点防备，还在吃力地演着“牙尖嘴利”，顾不上去想他刚才那个笑是不是挺邪门。

　　三皇子重华这时又笑了一个，等到这笑有八分火候的时候，他双手一伸，分别包抄到她纤细的颈和纤细的腰上，顺势把她整个往自己怀里带。他要把那些“骂”和“损”全喂回去。它们怎么从那张小嘴里出来，他就怎么喂回去。雾冰小小的脑袋还在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判断，做分析，甚至还做了研究，最后才明白，这个男人嘴对嘴地喂了她一嘴口水！满嘴口水噎得她手脚冰凉，多尖的牙多利的嘴这时都不牢靠，稀里哗啦，溶得一塌糊涂。不单只是尖牙利嘴惨遭溶蚀，她连愤怒都忘了。非得等到他喂得心满意足，将她卷卷裹裹，打扫回他的地界后，她才醒过神来，羞耻、愤怒、狼狈在一个时辰后缓缓回笼。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她一想到那嘴口水，羞耻愤怒狼狈就把她打得无地自容。雾冰慢人半拍的羞耻愤怒和狼狈，发泄起来格外漫长。她开始偷偷酝酿报复，一个个报复的花样在她脑中升起落下，不管最后敢不敢弄，恨倒是能解个一星半点的。说起来，她会想到用刺泼草来对付他，纯属意外。那天她到巽水宫外的一眼野泉边漂洗衣裳，让这草扎了一下，痒得要了命了！她一面泪汪汪地抓挠，一面在此时灵光一闪。多好的东西啊！拿它去轧出汁液，涂在他逼她洗的内衫外裤上，痒不死他也得去掉半条命！说干就干！用块厚布护着手，拔起一把，捣烂，抹匀，然后左右看看，看不出什么破绽了才放进竹篮里。之后两三天，她天天等着看他痒得四处乱抓，百爪挠心的模样，为了在他暴跳如雷时躲得自然些，她连装蒜都练流畅了。未料后来会如此，他进进出出谈笑风生，来来去去神色自若，没有半点着了她道的迹象。她心里难免有些小嘀咕：或许……或许是量不足？又或许是用法不得当？难道采错了草？嘀咕完后还偷偷拿自己试了试。是真的——真的能痒死！

　　雾冰不信邪，她屡次受挫后陡然生出一股顽韧，打定主意要让他吃点儿小亏受点儿小罪，打定主意不“痒”倒他绝不罢休。她冒着痒死的危险，大把大把地采刺泼草，多方尝试，从干抹到湿涂，从浸泡到点染，不屈不挠，一双手肿得透亮、红艳、差点儿就“妖娆”了，还是没见他吃半点亏受半点罪。急是难免的，忙是难免的，急中出错忙中出乱也是难免的。

　　说起来，那是她进巽水宫的第三十三天，天气特别好，冬日里罕见的明媚。这样的天很适合漂洗衣裳，很适合往半干不干的衣裳上抹草汁，当然，也很适合装蒜——明媚天气乃是明媚皮相的良伴。皮相一旦明媚了，那不论是谁，看上去都离阴谋诡计相当遥远。她有种预感，今天说不定能称她的意。于是她早早把衣裳洗好，晾在太阳下，晾到半干了就往上头抹草汁，抹得全情投入，脚尖在不自觉中微微踮起。

　　谁说巽水宫的洗衣坊里不会出现不速之客？

　　这个不就是？

　　他说：“刺泼草对凤凰族不管用的。”

　　雾冰不敢动了，她整个僵在抹草汁的姿势上，足趾间的蹼微微发硬。声音是从她背后传来的，很陌生的那种，她把三十三天来听过的所有声音全滤一遍也找不出它。听起来没什么恶意，但却像极了突袭。她挨了支冷箭，却不敢扭过头去看个究竟，只能这么举手、踮脚、仰头，累得够呛地站着！

　　他在逼近，脚步相当重，与羽族们的轻盈大相径庭。难道他是苍龙宫的？还是白虎宫？有没有可能是玄武宫？诸事不明，哪敢轻举妄动。她出死力把自己维持在这累得够呛的姿势上，等着他亮相。

　　雾冰绝想不到，亮相的竟然会是张血盆大口！还没等她把惊吓全收纳完，一根鲜红的、带小刺勾的大舌头又直直朝她脸上招呼过来了……

　　她筋骨一麻，辛苦维持的姿势瞬间崩塌。她瑟缩着变回原形——一只丑得让人伤心的小花鸨。至于后头怎么扑扇着双翅想要飞离，怎么落入那头巨兽的嘴里，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听见有人斥了一声：“谛听！”，那头巨兽就呲牙咧嘴地冲回去，把她叼到地上，还用一只爪轻轻按住，怕她一缓过来就开溜。

　　“你别怕，谛听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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