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海（短篇）

　　因为替江岚还了贷款，我终于见到了江淮。
　　他正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凳上，和身旁一个年轻的护士说话。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护士像开了桃花一样笑个不停。
　　阳光洒在江淮的身上，映衬得他蓬松的头发乌黑发亮，笑颜也格外地舒朗。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好看。
　　好看到只看一眼便仿佛过了万年。
　　我没有走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自从和袁教授结婚以后，B大的工作被我彻底辞掉了。
　　同事纷纷直呼可惜，说明明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要升职为讲师了。
　　我举起右手，他们看到无名指上耀眼的钻戒，语气瞬间由可惜变为了羡慕，纷纷围过来问我嫁了什么人家在何处。
　　我自然没有说。
　　手上的钻戒是袁教授送的，他说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我没有在意，既然这是他想要的，那么我理应一直戴着。
　　当我以为一切皆尘埃落定之时，我收到了江淮的短信。
　　“我回B大了。”
　　我呼吸一滞，心一下子被揪住了，那种感觉不知是激动还是疼。
　　他打电话过来，跟我解释，他在医院的时候，手机被江岚收走了，一直没机会联系我。
　　他说他想见我，问我在公寓还是在教学楼。
　　“我离职了。”
　　电话里的他顿了一下，“和我受伤有关系吗？”
　　“没有。”我回答，随即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我把江淮约在了学校外的一个咖啡馆。
　　他到的比较早，见我推门进来，原本坐着的他直接站了起来。
　　他张开双臂直奔我而来，脸上带着恍如隔世的笑容。
　　我被他拉进了怀里，脸颊下宽阔的胸膛散发着好闻的清香，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双手箍紧我的背，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对我说。
　　“我好想你。”
　　我双手摩挲着他的腰，又滑到背部，感受着手掌下他健康无恙的身体，心中的荆棘终于破土而出。
　　我推开了江淮，拉起他的手，将它放到我的无名指处。
　　“江淮，我结婚了。”
　　他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手指停滞了片刻，他终于拉起我的手，看着无名指上那颗钻戒，又突然甩开。
　　“不可能，你别拿这种东西糊弄我。”
　　“是真的。”
　　“我不信！除非看到结婚证书，不然我坚决不信！”他一字一顿说道。
　　我打开手提包，掏出一个红色的本子递给了他。
　　早就猜到他会这样，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看了看映入眼帘的红色，缓缓抬起手，却不敢触碰。
　　从他看到结婚证书的那一刻，再到打开，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他的手都在抖，似乎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撕得粉碎。
　　“为什么？”他抬起头问我。
　　“为什么要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你说的，利益驱使的结婚对象？”
　　他的眼睛有些红，喉咙哽咽，悲伤的样子扯得我心里一痛。
　　“对。”
　　确实如此，这段婚姻本就是因为利益才存在的。
　　江淮扶住了我的肩，他弓起身子，盯着我的眼睛问我，“是有原因的对不对？你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唐溪，你是有苦衷的！”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我嫁给袁教授是为了替江岚还债，而江岚会欠债是为了治好你的手吗？
　　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我推开了他的手，“江淮，都已经这样了，你放弃我吧。”
　　“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条件么？”他突然说，“在暮色，你答应为我无条件做一件事，至今还没有做。”
　　“现在我命令你，去离婚！立刻！马上！”
　　他非常用力地攥紧我的手，痛感从手背蔓延直达胸口。
　　看来他的手痊愈了，真好，又能弹钢琴了。
　　“别这样，江淮，我们不可能了。”我挣扎。
　　他顿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悲哀。
　　“唐溪，我都已经不奢求你爱我了，我只希望，在你心里我能比别人重要那么一点点，可这怎么就不行呢？”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是淡淡的自嘲。
　　“我这么些年，到底一直在坚持什么啊。”
　　从未有过的压抑感涌了上来，我看着江淮，喉咙酸涩开了口。
　　“江淮，别这么卑微，我不值得。”
　　他由上而下俯视我，面上的悲痛一点点消失了。
　　“确实不值得。”他的眼神只剩下了冷漠。
　　我听见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江淮走了。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好像他从没有来过。

　　自那以后，江淮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不久后，我听闻江淮申请进修的国外的音乐学院，再一次给了他名额。
　　真好，他果真还是那么优秀。
　　我将全身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身为助手和妻子的工作，对于这份工作，我真正做到了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将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过。
　　袁教授的科研项目也在我的帮助下进展飞速，他对我非常满意。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将工作填满我全部的生活。
　　“小唐，你歇着吧，看你这个样子，我真担心你撑不到为我送终啊。”
　　“没事，我不怎么累。”
　　“停手！”袁教授严肃地说，“有心事就说，自己折磨自己算什么？”
　　“我没什么心事啊……”
　　有些惊讶，我确实认为自己没什么心事，毕竟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今每日住在这里，除了工作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唉，你这个人啊，自己想什么你自己都不清楚！坐下来，放首曲子给我听。”
　　“好。”
　　袁教授家还用着老式的录音机，我装上磁带，打开开关，听到声音出现，我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钢琴声缓缓流淌，是肖邦的《离别曲》。
　　这首曲子我很熟悉，因为听江淮弹奏过，他曾经告诉过我，这首曲子是肖邦十九岁时出国之前，送给他心爱姑娘的离别曲。
　　他当时笑着对我说，他和肖邦同病相怜，他也在十九岁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并很快也要与她分离。
　　优雅哀怨的琴音似在倾吐爱意，我突然想起江淮送我的那首《哭海》。
　　也是缠绵又带着不愿分离的哀伤。
　　就像一个人站在海边，看着远方的帆一点点消失，耳边只剩下大海的哭诉。
　　心中骤然一痛，好像眼前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模糊，我想抓住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为了泡沫。
　　“小唐！”
　　袁教授拉回了我的思绪，他看着我的眼神格外地惊诧。
　　突然发现脸上有点凉，我伸手一摸，有透明的液体覆在手心上。
　　我哭了。
　　我胡乱抹了抹脸，发现眼泪竟然还在往下掉。
　　很奇怪，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哭过了，上一次，好像是母亲过世时。
　　再上一次，完全记不清了。
　　一首钢琴曲，如化冰的烈火，就这样将我坚如铁石的心融成了一片水洼。
　　“袁教授，我想休息几天。”
　　我站起身来，等袁教授答应后，回了房间。

　　我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流泪。
　　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躺在床上，压迫的痛感在胸口处愈渐清晰，我打开了手机，将页面停在了那个名字上，却迟迟不敢点下。
　　不自觉打开朋友圈，才想起来，他早就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漫无目的地向下滑，手指停留在一个页面，是曹雯雯的朋友圈。
　　又是她和江淮的合照，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配上文字：这货明天就出国啦～祝你前程似锦！
　　我捕捉到了其中的信息：他明天就要走了。
　　这一分别，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以后的日子，他会遇到更多绚丽的人，会过着异彩纷呈的生活，也会再次拥有爱。
　　我的痕迹会被他用新生活一点点覆盖，直至有一天，完全消失殆尽。
　　我察觉到了这个事实，刻骨的恐惧第一次涌上了心头。
　　不，我不要这样！
　　我联系了曹雯雯，向她要了江淮的居住地址。
　　她发给了我一个小区的地址，具体是哪栋楼她也不清楚。
　　我收到了消息，第一反应竟然是，真好，看来他没有带曹雯雯回家过。
　　我让曹雯雯帮我告诉江淮，我在小区大门处等他。
　　说完我就直接打车去了江淮所在的小区。

　　夏日的夜晚并不冷，可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冷意。
　　我坐在小区马路边的台阶上，已经等了四五个小时。
　　可江淮依旧没有出现。
　　期间有一段时间，我的意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但我还是掐着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因为我知道，这次若是错过了，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心里的冷竟变成了身体上的冷。
　　我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
　　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接近麻木，我心想，也挺好，就算他不出来见我，也总要出门坐车去机场，最多也不过再等一个白天，我就能见到他了。
　　突然想起那年平安夜，江淮似乎也曾这样等过我一整夜，我现在所感受的，其实都是江淮曾经感受过的。
　　这么一想竟然没有那么冷了。

　　清晨七点，天彻底亮了，我在一片朦胧中看到了一辆出租车从我眼前开过。
　　哪怕只是眨眼之间，我也凭记忆清晰认出了车内的人。
　　“江淮！”
　　我起身飞奔向出租车，可它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江淮！江淮！！！停车啊！！！”
　　我用尽全力大喊着，埋藏了二十几年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喷薄而出。
　　车速丝毫没有减慢，我眼睁睁看着车子距离我越来越远。
　　但我还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
　　眼泪不停地向下流，喉咙的酸痛让我哽咽出声，我本能地嘶哑着嗓子大喊。
　　“江淮你停车看看我啊！！！！！”
　　江淮，你可不可以停下来，再看我一眼，就看一眼就好。
　　我不甘心就这样与你分别，不甘心我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可那个教会我爱的人却已经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脚下一绊，我摔倒在地，膝盖上剧痛传来，我顾不上疼痛想要继续追赶前方的车辆，却发现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淮！！！！！！！”
　　我无措地瘫倒在马路上，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衫。
　　他就这么走了，一点犹豫也没留给我。
　　可是，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
　　我想告诉他我从未说出口的那三个字。
　　我想告诉他我结婚是迫不得已的。
　　我还想对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等我恢复自由身的那一天，即便需要踩着刀子翻山越岭，我也会毫不犹豫奔向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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