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作者:慕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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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


      林念自小便仰慕自己的父亲。他总是笑得如和风一般温暖,将冬雪也要融去几寸。偏偏手段还能雷厉风行,震慑百官,待人接物也是一张一弛,拿捏妥当。
      他这人除看上去冰冷,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连那些咄咄逼人史官也要敬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父亲时常念叨这样一句话,却是无奈地摇头。
      这本是张狂肆意的句子,在他嘴中便先泄了气,再折肢断骨,成了个颓靡虚弱的样子。“若是有人要报这君恩,又该如何”他探手摸了摸林念的头,眼神复杂。
      “世间说要报恩的人已少,坚持上门的便更少,莫说那些执着的。纵然没什么需要,也应当遂了他的愿才好。”小林念心思单纯,直快地回答。
      “你这样一说。”林子初看着抬头看茫茫宫墙,呢喃出声,“他待我,也是有几分好的。”
      小林念有时也会看到那个人,一身红衣,有着在孩童看来妖冶如鬼魅的面孔。初见时便是俯下身来,露出了在他看来十分熟悉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
      后来他才察觉,父亲脸上的笑意,竟是像极了那人。
      好像他曾经被这笑容震撼,费尽心思去模仿过一般。但林念不敢妄自揣度,父亲在他心里如神明,即使是温和的母亲偶尔露出的对父亲的诋毁,他也是忍不得的。所以应当只是个巧合罢。
      他渐渐长到弱冠,看到父亲鬓边已经因为劳累开始生华发,才惊觉那人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
      那一身红衣拂过时,父亲的表情便会柔和下来。虽然平时也是笑着的,但林念就是察觉到有些不一样。父亲对着那人或者不知何方妖孽时,与对着他们和母亲,对着所有人是不一样的。
      林子初感觉幼年极差的身子底,过了壮年顽疾又开始不断缠了上来。冬日咳一声便是一嘴风霜,夏季不进水久了便会喉如刀割。于是他搁了笔,转头朝不知何时又回来的年与感叹道:“我老了。”
      “嗯。”年与笑了,拂过他鬓边白发。他的面容永远不会改变,还是初见时那让万物回春的模样。
      林子初笑着摇头,笔沾在宣纸上,这些年都忙得脚不沾地,像是等到一切快要清静,才重拾当初的喜好来。几个线条画下来,却是弯弯曲曲如长蛇,再没了往日妙笔生花的灵动飞扬。林子初有些悲意,觉着他是换不来当初的小玩意儿了,但想着自己半百之人,还执迷于当初孩童事物,真真老而还童,幼稚得可笑。
      “探子说,何疏走了,病逝。”
      年与很知方寸,此时他便默默地听着,也没问何疏是谁。他与眼前这人相处久了,原本是不沾人事的性子,竟是不自主地成为如今这相互间心有灵犀的样子。
      林子初抬手,像是想把穿过枝叶的光抓住,曲了曲手指,穿过了那束光。于是他就停在那里,让那温暖烧灼了一会:“但他既说不再见,我便不去看了。”
      年与笑着拂过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同在阳光下,苍老的手和年轻的手纠缠,林子初突然感到烫人的热度。
      他觉得是时候了,全都说出来,即使他吓得要走,也总算是被他留了这么多年。于是林子初动了动唇,想到了很久之前他做的那个梦。想来年与早就知道,只是默默不说。但林子初还是很想亲口地,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回应那个遥远梦里的戏谑,于是便轻声道:“是,我欢喜你。”
      年与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慢慢抽会,却被林子初回扣住,他感受那阳光灼热,却又怕吓着他,于是便小心翼翼地,不甘心地放开,任那手收回。
      林子初已经知道结果,他不转身去看年与的神情,只是自己将手覆在眼睛上,像是受不了这光一般,慢慢重复一遍:“我欢喜你。”
      年与没有说话。
      “你若想,这皇后,这凤冠霞帔便是你的。”林子初知道自己现在卑劣无比,他已经陪了自己多少年,林子初这时才将那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他觉得这些年都是年与放下修炼来陪他,如今他却想囚住他更多,想他奉献多年后才给予补偿,带着人间惯有的尔虞我诈和私心,算计着他留下。
      可这算计到最后也是穷途末路,只能用乞求来收尾。
      林子初知道他不会答应,便笑了笑说:“我不是要你守着这皇陵,只是问一问,朕以后与皇后合棺下葬,不想那碑上写着旁人,可能……写你的名字?”
      这皇后若是一直未定,林子初往后必然要与左清熙合葬。但年与万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将他的名字写上碑文,便意味着他的皇陵中名义上是两个人,实则只有一具尸骨。
      林子初是个性子孤僻的人,但是他愿意承受生前死后的孤苦,来换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合葬。
      他一生谨慎小心,连这最后一点点名义,也是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的。
      年与陪他这几十年,却也说不上陪,只是在外面浪荡惯了,偶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便回来看一眼,随后便去宫墙外的大千世界游荡了,可毕竟皇家气韵天成得天独厚,即使他不过小小精怪,修为也是因此大涨,估摸过个百年便可成仙了。
      年与万花丛中过,见多了情情爱爱,将之作为修行一部分,加上觉得当初林子初那番逢场作戏的话也有理,素来随性得很。他留在林子初这儿过夜的天数也是屈指可数,着实没有想到此时他的请求。
      林子初很特别,在他所有见过的人中也能算上特别。分明不愿守着这万重宫殿,偏有喜欢宅在殿中,骨子里是胆小得很,偏又被岁月磨砺出了这番笑里藏刀阴狠果决的模样。有时候他沉默下来,年与也很难看透他在想些什么。
      年与便没有想到,此刻林子初是将藏了掖了几十年的真心捧上来的。
      他拍了拍林子初的肩,看着那人鬓边白发,心中忽然抽疼,但思索一番,还是含着云淡风轻的笑,直接推拒道:“不必。”
      林子初沉默着,没有回应。年与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他告了声辞,见林子初没有回头看的意思,便离去了。
      林子初很久都没说话,他怔怔看着院里梅树,现在是夏日,已经没有一朵红梅了。
      他忽然在想后宫人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他何必缠着一个不可能的不放?
      就看到当初的年与在他最灰暗时来临,笑着说他是酒坛成的精怪,带着一身冷冽的寒梅香,打开了他无神的目光。
      曾是惊鸿照影来。
      或许他痴缠的不是一个年与,是曾经在那时来临的精怪,笑容融化了冰雪的精怪。在那时风口浪尖,所有人都转身离去了的时候,唯一一个向着他走来的年与。好像拉着他的手,告诉了他林子初从来不想也不敢深究的事。
      你活着是有意义的。
      林子初并非多情的人,只是善待他的人很少,有几个就能抓紧几个。将身上所蓄不多的情感全部给他们,现在陪他到这里的只有年与,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漂浮的苇草,林子初抓住他,其实是在抓住最后一缕光亮。
      “或许下辈子还会遇到……”林子初喃喃道,“但那时我已不是林子初,你便不是年与了。”
      在皇宫中相遇的小皇帝和精怪,这世间,也就只有这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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