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抱上铁饭碗的日子

　　滴答。
　　寂静的室内角落有水落击石的声音。

　　空置的房间总是容易产生缝隙漏水，如果不及时修补起来就会滴滴答答响一晚上，湿冷的空气如附骨之疽，只缠的人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意，这样夜复一夜的阴寒只要经历过就难以忘怀。

　　乔坤蜷着身子，双手习惯性地藏在腹前，似乎能从单薄的秋衫中汲取到一丝温暖。
　　不对，既已是灵体，多年前早已寒暑不侵，又如何会感受到这刺骨阴寒呢？
　　除非这是——幻境！

　　乔坤蓦然睁开眼睛，眼中浮现一丝清明，却一片虚无，以往错综复杂的灵流都消失了，他的眼前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真真正正的盲了。

　　细微的风声、水声、稻草窸窣声、渐进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有人逼近了房间，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一把推开，气息沉重，步伐凌乱，血气灼热，是个怒气冲冲却没有杀伤力的男子。
　　他愕然惊呼：“哪来的孩子？”

　　乔坤试探着动了动手脚站了起来，果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沉重柔弱，甚至因成为灵体后不再疼痛的腿骨也重新开始彰显存在感。
　　乔坤喟然，这分明是他六七岁时的身体，虽然他不再能感知外界的情形，但是能做到在封印灵体的基础上重塑肉身，这幻境不知投入了多少灵力精力方才搭建而成。

　　男子几步逼近乔坤，无视了因眼盲而没有方向地摸索了一下的小手，冷哼一声将他提了起来：“还是个瞎子，走，跟我去见里正！”
　　幻境一旦开启便只能顺应形势发展，乔坤现在只有一副虚弱的小孩身体，自然不会盲目反抗，只冷静地挂在了男子腰间，像只长手长脚的猫猫虫。

　　乔坤眉目俊秀，比起同年龄段的孩子更加单薄，露出来的面孔手脚被冻得青白，脸颊也没有寻常孩童的婴儿肥，倒是显得一双雾蒙蒙的灰哞格外显眼。
　　预想到轻，男子真正拎起来的时候却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轻？”，比一件趁手的锄头也没有重到哪里去。
　　真是可惜了，男子不由地放轻了力道，这年头谁家孩子不是金疙瘩，手里这个又俊又听话，就是性子还有点倔，被凶了也只抿着唇不说话，倒显得他好像在欺负小孩。

　　乡里并不是很大，关他的地方可能是乡里边缘的破屋子，沿途路过的人都会招呼一声：“呦大柱！这是哪来的娃娃，怪俊的！”
　　张大柱闷声闷气地回：“就偷吃鸡关荒屋的猞猁崽子，不知道怎么没了，打开一看只有这小瞎子了。”
　　乡里难得出现一件稀奇事，便立时沸腾起来，轰轰嚷嚷地簇拥着张大柱来到里正这里。

　　嘉禾曾出过敬献皇帝的多穗麦种，里正早年也走南闯北，颇有一番见识，他沉吟良久，“这孩子瞳眸与昨夜猞猁一致，并非有人蓄意替换，他就是猞猁。”
　　人群哗然，“妖族？怎么会有妖崽子？”

　　群情沸腾之下，纷繁复杂的话语灌入耳中，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射到乔坤身上，他只安静站在原地神色不改，只灵敏地捕捉话语中少量信息。
　　据他所知，丰州因敬献嘉禾而被赐名的仅在千年前妖族与人族族运战争爆发前有一个。

　　昔有邑名嘉禾，物产丰盈，民风淳朴，因敬献嘉禾增旺族运得名，也成为了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导火索，天应47年秋，嘉禾抢收之夜，血流遍野，妖族与人族的战争持续百年之久。城郭荒废，阡陌断绝，昔为富庶之地，今成荒凉之野，自此再无嘉禾。
　　现如今，便是天应47年秋，麦穗成熟的香气与生机汩汩涌来，抢收也不过是在数日之间，嘉禾即将惨遭屠戮，这就是幻境想让自己看到的吗？

　　里正大声呼吁：“安静！安静！且听某一言！”
　　纷乱混杂的场面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眼睛里都带着惶然与焦灼，像针刺一般扎在乔坤的身上。

　　如果说人群的目光和私语像触之烫手的烛火，里正的凝视和叱令则像鞭子一样滚烫灼热，“按人族律令，凡无许可擅入人族聚落且作乱者，可就地正法，以敬效尤！你是何妖物？竟敢来此作乱！”
　　若说其他的问题乔坤尚且可以蒙混过关，只这出身来源确实无法确定，整具身体空空落落仿如凡人，无法调动丝毫妖力化形。

　　如今当务之急是数日后的秋收之夜，唯有留下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妖身，故土先贤又怎能弃之不顾？

　　日光朗照之下，乔坤本就单薄的身体有些撑不住，只能微弱且坚定地回复：“众所周知，妖族并非均是天生为妖，多是草木禽兽启灵，某本蒙昧不知世事，待有记忆时便是晨间，并非蓄意作乱。”
　　“且某年少力弱，又兼身疾，也未修得妖力可用，”乔坤缓缓吸了口气，拱手作揖，“某并不具备霍乱乡里的能力，还望诸位明察。”

　　嗡嗡的私语从四周泛起，气氛却和缓了一些，骤遇妖族的恐慌稍稍散去后，视线这才真正落到了乔坤本身，妖族的幼年和人族的幼年似乎并无不同，有人叹息一句：“就还是个孩子。”

　　“既若如此，便请鉴真镜一验！”
　　久经纷争，官府对妖族自有一套完整的辨别法门，鉴真镜可照人本身，照人魂灵，照人善恶，溯源前世，与酆都业镜同源共流。
　　如今安置在乡里的鉴真镜不过一面分身，却也足以庇佑一方安宁。

　　“请鉴真镜——”
　　“请鉴真镜——”
　　层层叠叠的传呼声声渐进，执镜人手捧一面明亮厚重的铜镜，铜镜光滑却黯淡，宽阔的镜面上只隐隐绰绰地缭绕着深黄的烟雾，却并未映出丝毫影像。

　　明亮的日光深深地照入镜面，执镜人手腕轻抖，镜面倾角斜向乔坤，无尽日光从镜中喷涌倾倒在乔坤身上，细微的尘灰在光路中现出身形又顷刻消隐，如遇恢恢真炎被焚烧殆尽。
　　不洁尘灰尚且如此，妖邪阴祟更当触之即融，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也骇得不敢出声，只觉眼眸灼烫，不敢直视，有以往作恶心虚之人深深捂住心口，苦苦忍受五内俱焚的拷问。

　　在一片空洞的虚无茫然中，肃穆的寂静隔断了乔坤仅有的能接触到外界信息的途径，纵然像是被放逐荒原，心中也略微暗含着对原身的疑虑不安，乔坤仍从容地站直身体，坦坦荡荡地将整个身体浸润到日光之中。

　　此时此地非彼时彼刻，如今此处只有千年后误入幻境的乔坤，如何能以妖邪一概视之呢？
　　况且，即使千年前的小妖怪，又真的是满怀恶意诞生于此的吗？

　　温热的暖流包裹住了乔坤，镜面上缭绕的烟云盘旋，却在映照时微微顿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一头扎入光路中，顺着光路缠绕到乔坤身上，沿着手足经脉蜿蜒而上，直至最终挤挤挨挨驻扎在乔坤的双眸之间。

　　真暖和啊。
　　恍惚之间有影影绰绰的叹息声，似乎有温暖的手掌轻抚过乔坤的眼眸，乔坤青白的面孔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那双不同寻常的瞳孔晕染上了铜镜深黄的色泽，加上身体里复苏的生气让他看起来更像活生生的人类孩童。

　　黑暗空茫的世界退去了，依托鉴真之息，乔坤借到一丝鉴真镜的威能，虽不足以直接勘破幻境本身，却让乔坤得以看清幻境中的本真善恶。

　　原本明亮的世界斑驳脱落，人族驳杂的魂灵混着血气怨气死气狰狞缠绕，分化成铺天盖地的鬼魅邪祟，乔坤墨灵之身位于其中竟也毫无违和之感，硕大的鉴真镜破裂消隐，仅剩一片不足巴掌大的小镜片苦苦支撑为乔坤投射一抹灿灿白光，镜片中乔坤长身玉立，肩头蹲着小小的猞猁，同样阴煞的墨灵之身隐隐萦绕着金色辉芒，鉴真镜、乔坤便是这个幻境里仅有的明亮了。

　　乔坤心念流转，极力调动鉴真气息向幻境外看去，依稀天地间短暂地裂开了蛛纹，天地正道里沉沉浮浮着大大小小光亮不一的灵体，如银河直落九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对上了乔坤的视线，拂袖扫过，幻境重归圆满，方才有恢复迹象的灵体眨眼间便又沉寂了。

　　想必这就是丰州夜巡，以鉴真镜碎片为核心，千年遗留的怨气执念为基础，磅礴浩瀚的灵气为动力构建而出的幻境即使是总巡行也不能强行破解，如此大费周章，定然所图甚大。
　　只是既然不能强行破阵，那便按幻境的法则来破解。

　　光照只在一瞬之间，没有人察觉到幻境变故，执镜人缓缓收回鉴真镜，拖长音唱到：“纯善之人——”。
　　“这，这是怎么说的？”场面一下轰然炸裂，非修行之人无法直视镜面，仅能看到象征善的白光，却也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他可是妖族啊？怎么会是纯善之人呢！”
　　“会不会是鉴真镜错了！”
　　“噤声！那可是国宝，怎会有错！”里正先声呵斥到，却也将确认的目光投向执镜人，每一位执镜人均为乡里出身的修行者，他的肯定在此时无疑是一根定海神针。

　　执镜人微微垂首和乔坤对视，妖身人魂，功德金光，对人族充满善意，未必是哪位大能的布局。他只是向乔坤颔首致礼，捧着鉴真镜翩然而去了。
　　乔坤执礼，这一关算是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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