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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
莹莹油灯一点,映得牢房内外影影绰绰,如雪锦袍不管不顾地逶迤在污秽的地面上,小几薄酒,对饮成双,若不是隔着圆木栅栏,便如老友相聚一般。那锦袍人听到脚步声响回过头来,朗目如星,冠面如玉,正是县太爷大人,聂惊鸿和阿葱急急往阴影中一闪,只听得县太爷说道:“滚出去,本官不是告诉你们待我问完了话再来吗?一帮不知礼数的下作东西。”
显是将她们当作了值守的差役,阿葱当下灵机一动,闷闷地答了一声“是。”除掉脚上布鞋击在石板上,力道由重至轻着力模仿有人渐行渐远。
县太爷回过脸,举杯道:“来,来,来,你我再饮一杯。”
“苏老板,你这个人才智情趣与我相投,真乃知音也。这个文人有什么好,千古文章岂是你我之流能著,写字、教书不如开酒楼、当铺,老爷我落到这个小县城里,这点俸禄买米面都不够,哼,好在老爷我脑袋转得快,一开当铺,二开酒楼,一不贪二不抢,不照样财源滚滚,财大气粗,不升官就不升呗,老爷我还不想升,升走了还得另起炉灶,麻烦!”
“老实说呢,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不是凶手,咱们商人讲的是和气生财,你有房有店有家业,怎会干那种伤天害理之事,即便和人有什么过不去的,雇个把杀手也不能如此水平,毁尸灭迹都做不好,不过,”县太爷话头一转,“你想必来历不凡吧,李让李大人是何许人,老爷我当年上前线犒军,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居然屡屡到你门上,可见不凡……”
“你既然知道我来历不凡,还敢把我抓起来?”
“那没办法,一来你与死者有来往,二来衙役曾禀报于我,李让死的那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不抓你抓谁。”
“就不怕抓错了人,将来后悔?”
“怕,怕得小心肝扑通扑通跳,你看在下这不是来赔酒了吗,苏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必不与在下为难。”
“我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县太爷闻言一怔,一饮之势顿在空中,酒水荡漾洒落锦袍,“这个,这个……苏老板,苏大人,小的胆子就那么一丁点儿大,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垂手立在一旁,如丧考妣。
“你把我放了,不就没事。”
“这个,这个,苏大人啊,不是小的不放您,实在是您与此案有诸多牵连,若是放您出去,这,这,小人可对不起朝庭给的这身衣服。”
“那你想如何?”
“苏老板,人命关天,还得请你赐教,这李让李大人所为何事而来,又与你有何关系?”
“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非礼勿视我还是懂的,不过事关重大,我肩上有一境守护之责,怎么说也要弄个清楚,否则事态不宁,城内恐慌,家家无有生意可做,人人皆无炊米下锅,便对不起父老了。”
“哦,看来,你还想做个好官哪,我心情不好,不想说。”
“那……这……”县太爷正无有主意,只听得走廊上叮叮咚咚脚步声响得正急,
“是哪个不长眼的?!”
“老,老爷……”黄不黄黑不黑的人影一溜烟滚过走廊,灰黄的尘土裹在外袍上仿佛在黄豆面里打过滚的汤圆,“老爷,大事不好,又死人了。”豆面汤圆一面喘息,一面说道,“今儿下晚,衙役们奉了老爷的命到龙门客栈清理死者遗物,就在李让大人那间上房的隔壁发现一具尸体,客栈老板来认过正是和李让大人同来的老者,仵作验过说是已死去一天。”
“还有,还有……”那人口气嗫嚅,眼珠子瞥向苏老板,似是有什么顾忌。
“还有什么,说!”
“还有就是,客栈老板说,那老者与李让大人出门,归来便不见李让大人,此后,这老者又与这位,这位苏老板一同出去,至此这位老者再没回来。”
“知道了,下去吧。”县太爷眉毛一挑,“苏老板,这些死掉的人多少都与您有牵连,您知而不言,在下,可不能怪在下无礼……”县太爷好话说尽,苏老板却一点油盐不进,不由得恼上心头,拂袖而去。
杂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空寂重新占据,聂惊鸿捅了桶阿葱,轻手轻脚地走到苏老板牢房前。真不像间牢房,阿葱在心道,与室外的污秽不同,牢房内似乎新近清理过一番,土炕上铺着崭新的竹席,被褥破旧却干净,苏老板盘腿坐在炕上喝酒吃菜好一个悠闲状。阿葱心中本来聚集的焦虑也渐渐熔化在这腾起的酒香之中。
“苏老板……”一声娇啼,如刚出炉的蛋挞般软软酥酥,泌人心脾,雷个内外双焦,阿葱回头一看,聂惊鸿面若娇花照水,眼睛里几乎要滴出水来,千般百样的妖娆令阿葱以为同来的是月倾颜那个婆娘,真是人不可貌像,见了苏老板,人人能发嗲。
苏老板扫过两人,黑眸里不见一点波澜,淡然开口道:“聂大人,又到牢里在写文啊?”
“苏……”那娇艳欲滴的面目听闻此言一怔,既而柳眉倒竖,尖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牢里写文?不,你乱讲,你……”
“噫,这不是为你包下专门写文的牢房吗?”苏老板缓缓从枕下摸出一张绡纱手帕,“但见泪痕干,不知心恨谁。哎呀,还有香味呢。”说着有意将手帕放在鼻前晃动。
“你,你把手帕还我!”聂惊鸿眼里腾起青烟,仿佛挑起了斗志的奔牛,若不是隔着粗木栏杆,只怕立时便冲进牢房之中,踏碎那可恶的微笑。然而,那个微笑的主人,还在一句接一句地抛出风刀霜剑:
“你的读者知不知道,这些情色都是伴着血污和脏秽写成的,啧啧,真不简单哪,当年响誉京城的才女居然躲在这样的地方写情色小说为生。”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聂惊鸿已如火焰般烈烈燃烧,
“你不是和差役好了五钱银子一个月吗?还是我说错了,今天正好是初一,聂大人,进来的钱交了没?”
“你,你……”聂惊鸿气极败坏,却无法可施,怒火燃到顶处,却在一瞬间变得平静,只见她眼珠子转了转,靥上的赤红渐渐消褪,“你知道又如何,全城的人都知道又如何,只要我能写出好文来,这点癖好算什么?说不定,人人还争着来这住,看看有没有灵感,老实说呢,这个破地方,我能看上它算它的福气,就像这些文字能出现我的笔下也是它们的荣幸一样。”
“是啊,你的读者知不知道,其实你自己的故事,比你笔下的任何一个都要来得精彩。”
“你……”聂惊鸿脸上阴晴不定,这一个你字颤颤悠悠牵出一种莫名的恐惧,然而苏老板的嘴却全不容情,
“卖油郎独占花魁,千金女如弃秋扇,这个回目如何?”
“你……你不是人!”聂惊鸿惊魂未定,脸上红了白,白了青,浑身颤栗,几欲晕厥,双手拳了松,松了拳,气息急促,半晌之后终于从口中迸出一句:“你,你,你究竟是谁?”
“同城依红偎翠,佳人如画,娇儿绕膝,夫妇之趣,天伦之乐……”
夫妇之趣,呸,那算什么夫夫妇,不过是……天伦之乐,还有什么天伦之乐,正如她笔下写过的那样,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无法修补。一旦捅破那一层遮挡在你死我活、明枪暗箭上面的温情面具,那灰败的人生,痛彻心扉,令她在猝不及防后迅速颓唐,阿葱看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女人,一点点变衰弱,不禁心生怜惜,虽然不喜欢她,可也没必要这样,她想要开口阻止更多的伤害,抬眼时却被那黑眸里的严厉阻止。
王宝钏苦守寒窑,后来夫荣妻贵,红拂女慧眼识英雄,成就传奇一生,她呢,仿佛学足了戏文里的开始,却蹩脚地演砸了后来的人生,这惨淡的人生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走岔了呢?思绪纷至沓来,杂乱地冲出记忆之闸,不可遏止地倾泻:眼前仿佛又是洛水边柳枝摇曳的三月,春衫薄袖的豆蔻少女,隔着轻纱帷帽的一顾,流转的眸光,便已相订三生,才貌娴雅冠绝京华的千金女与贫贱清苦沿街叫卖的卖油郎就此成为南朝不朽的传奇,上唱得热闹台下听得迷醉,却从没有人关心真实生活中的女主角,她的人生情以何堪,不,她不能再想,想又能如何,百年相替的祖先注入她骨子里的骄傲和坚强从来没有消失,如果,他以为,哼,那就错了,她还是她,纵然如此也能活得好好的,她怕什么,想到这儿,聂惊鸿习惯性地翘起下巴,将气急败坏收敛得一点不露,冷冷道:“我倒不知论他人背后短长也是苏老板的爱好。”
“哎呀,”苏老板悠然道:“没办法,这个故事实在是精彩,阿葱,我说你写,看看是否也能像聂大人一样名动天下。”
写,她的人生也是别人写得的吗?天下人悠悠之口,独独不能言说的是她人生传奇的后来,金玉其外便也算了,看这样子,苏老板知道的不少,那些……若要真由此人说出来,她……聂惊鸿黯然失色,沉默良久,她明白呆在这里除了让人奚落别无意义,罢,罢,罢,不如归去,逶迤的裙裾拖过长长过道,这个女人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
这,算什么,阿葱不解,在她一般的认知里,这男人爱钱小气却不至于和人作这样无意义的口舌之争,然而她多年的查颜观色经验告诉自己不该问的不问。苏老板反正人在这里好好的,没她什么事了,回家睡觉去也。
正要走,却听得苏老板朗声道:“你放心,这个女人强悍得很,最多哭哭啼啼过今晚,不会和她书里的人一样寻死,若是想死的话,她早就死百遍了。”
那为什么这样恶毒?阿葱疑惑地看着苏老板,“天机不可泄露,我看她在这儿早就不顺眼了,犹犹豫豫,粘粘糊糊,只怕是海枯石烂她还在原地踏步,但愿这记猛药会有点作用。阿葱,这一出可比你们那里的什么大片都精彩,好好看吧。”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嗯,你不觉得,她很多余吗?这样打发走她也好。阿葱,这几天就麻烦你来探监吧,你看,我把县太爷得罪了,好酒好肉得靠你了,对了,你顺便给我送送换洗衣物吧。”
这是顺便就可以的么?阿葱费力地搓揉着木盆中浸泡的中衣,苏老板不是一般的小气节省,换洗衣物就这么几件,总不能又把穿过的又带去吧。她阿葱现代女性一个几时干过这种活计,忙活了一整天,阿葱料理完店里的的活记,再次来到县衙外,这次不知道苏老板给了差役们什么好处,带路的牢头好生客气,不费一点曲折便进到牢房中。
“苏老板,奴家给你做的小菜可还如你的胃口?”
“苏老板,这是妾身昨晚赶出来的衣衫,绣工不甚精细,还望你不要介意。”
苏老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众香丛中游刃有余,哼,当是周杰伦歌迷见面会啊,阿葱把提篮放在一边,坐在台阶上当观众。
“噫,你是谁?”一名翠袖女子打阿葱身旁走过,惊异于她置身事外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苏老板请来的糕饼师傅。”有人认出了她,
“你怎么来了?”这声音带着分明的妒忌,
“你来做什么?”现在完全是怨愤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令阿葱不胜其扰,可是,那个乐在其中的家伙却不肯放过他,是坐牢太久无聊吗,阿葱明白地看到苏老板眼中的算计,他朝着阿葱灿然一笑道:“阿葱,你来了啊,我等你好久了。”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阿葱快要淹没在红粉佳人口水构成的海洋里,这个死阿苏,阿葱百口难辩,苏老板还在火上浇油:“喂,你们住手,不要伤害阿葱,我会心疼的。”
这样玩弄她很了不起吗,阿葱想起无端下降的营业额,想起苏老板锱铢必较的表情,对这群没脑子的女人深恼不已,表面上却故做哀怨,“你,你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追你那么久,你眼中只有她,你今天倒要给我个说法。”
她,还有一个她,她是谁?女人们好奇、妒忌,弃阿葱于不顾,围向苏老板,哈,看你如何了结,阿葱反击成功笑容轻易爬上面颊。透过人群苏合生没错过那亮的眼,白的牙,这女人有一点聪明,有一点干练,他就知道这样做没错,也许他们还可以……得先把这事解决,苏合生突然觉得住在四壁生辉的牢房里一点也不自在,他很想回家,和阿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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