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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从警察局到贺云沛在华山路的私人洋房,这一路上方策骂得更加气愤,他一边呛血一边咒骂,有好几次贺云沛都觉得他要死在骂人的半句话上,眼一闭就有开头没结尾了。可方策让他失望了,哪怕身受重伤,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对资产阶级的愤怒不满统统宣泄出口,方策忘不了自己就是眼看着梁秋白跟这个资本小开走后才吃酸不平,半夜溜到人家门口去的。
四舍五入,这事怪小开。
车停下了,方策依着后座残喘道:“咳,懦夫,你去哪...”
“我到家了,我这就找把枪毙了你。”贺云沛脾气早就在爆发边缘,他阔步下车,狠狠甩了门。
方策骂爽了,他闭上嘴仰脸看向车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堆着未消融的积雪,重新安静下来的狭窄空间变得只有自己愈发粗重的喘息声,没有人管他,他想挣扎一下却使不上力气,发炎的伤口使得高烧不退,眼前一层层白光重压过来,方策闭上眼,片刻后失去意识。
推门进屋的贺云沛脸色铁青,一贯干净整洁的昂贵衬衫上粘着各色污垢,他只是瞥了屋内的梁秋白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进厨房,拨开铜黄色的水龙头,拿皂角仔仔细细冲刷双手。梁秋白走近,贺云沛仍然不肯抬头,盯着成股的水流从五指缝泄掉,两眼的浓密长睫垂落下一片淡淡灰影。
梁秋白轻皱着眉峰,近视镜片后的双眼担忧愧疚的望向一声不吭的贺云沛,见贺云沛并没有想要主动开口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云沛,我托你救的那个人......”
“门口呢,我车上。”贺云沛打断道,他抬起眼把水龙头关掉,盯着一副什么都会包容体谅面容的梁秋白却发不出火了,张了张嘴,还是把满肚子要泄的委屈都生生的从喉咙眼咽下去,声音缓下来道:“为什么要我救他,你从来没有求我办过事。”
“我晚上再跟你解释,好吗?”梁秋白不清楚方策受伤情况,可看着贺云沛满身血污的样子怕是好不到哪去,有些着急要抬人进来,早就请来的私人大夫也在客厅站了起来往这边看,贺云沛深出口气,指着外面跟大夫说:“车后座上。”
“谢谢。”梁秋白轻轻颔首,转身赶到门口与大夫一起将昏迷的方策迎进屋内,担架上的方策伤重程度让梁秋白紧紧皱住眉头,他低声与大夫交谈着什么,没再理会贺云沛,几人簇拥着方策进到了早就备好的客房里,刚把手擦干净的贺云沛愤愤不满的把手上的帕子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的上二楼洗澡去了。
几个钟头以后,终于把自己洗干净的贺云沛披着舒适浴袍站在两米高的红木书柜前,他一边寻书打发时间,一边端着高脚杯把刚倒的红酒在手中打晃,身侧张着大喇叭的台式留声机幽幽哼着美妙浪漫的音乐唱片,本是惬意潇洒的一晚,贺云沛脑海中却突然回放起方策在他车后座上呵呸的骂着脏话吐着血,他这辈子听到的脏字都没今天一天多,那些辱骂的词语原先对于贺云沛而言只是词典上的名词解释,如今统统冠在了他头上。懦夫?废物?汉奸?畜生?贱种?从小到大,有人敢骂他其中一个词都活不过第二秒,而现在他却只能把方策那小子送去抢救治疗,甚至得盼着他没事。
再好的音乐、再醇的红酒都压不住贺云沛心头那口郁气,他‘砰’的一声把高脚杯重重搁回桌上,阴着脸从抽屉里掏出盒雪茄,划火柴点燃,齿痕咬在粗壮的雪茄上,深深的吮了口,喷出雾蒙蒙的烟雾。贺云沛坐在靠背椅里,他夹着雪茄眯起眼,把两条长腿架高在书桌上,开始越想越气,他甚至气愤的想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有很多人同自己一样,架都吵完了,才开始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更狠的骂回去,现在想来明明有一整本词典的脏话可以用。
叮铃铃——叮铃铃——
急骤的电话铃声响起,贺云沛腾了只手接起电话,他薄唇衔着烟含糊应道:“喂?”
“毛毛,是姐姐呀。”唤了亲昵乳名,电话那头传来沪上女人软绵绵的细语柔声:“饭吃过了吗?我喊人送些?”
“吃过了,姐,不用过来。”贺云沛拿下烟放了脚,在凳子上坐直了些。
“那就好,三天后爹爹举办六十寿宴,你可记得回家里伐?”
“我不去。”
“说什么呢,你怎么能不来。”
“我不去,赵叔尸骨未寒,头七都没过,他这几天都等不了了非要大摆寿宴,那让他摆,我给赵叔守孝。姐,您要是找我说这事,那就不必了,他手底下伙计多得是,让他随便挑个当儿子去给他撑门面吧,我这等逆子,可上不了台面。”对面女人还要说什么,贺云沛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他正要重新拿起雪茄,梁秋白推门走了进来,他抱歉的看着贺云沛,轻声道:“云沛,三天后的寿宴,你必须去。”
赵知义是地下党,他负责在贺震德身边劝说其为解放上海提供必要帮助,而梁秋白是赵知义的上线负责人,这些事贺云沛一直都知道。他七岁认识梁秋白,至十六岁出国前,所有的通识文理、少年心事都是梁秋白亲自讲授与开解,他支持梁秋白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并在十七岁那年在美国公寓的书房里完成了他的入党仪式。随后,他在美国完成大学学业,甚至学会了驾驶空中战斗机,履历漂亮非凡,抗战期间也回国完成过几件任务,但不痛不痒,直到上个月梁秋白突然紧急联系他,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他立刻回国,贺云沛这枚暗钉才算是彻底启用。
梁秋白怀疑贺震德身边这一整条暗线已经全部暴露了,唯一残存的就是贺云沛。他预料的没错,可敌人比他想象中更快动手,赵知义毫无征兆的惨死街头,紧随其后自己便被抄家,方策虽是意外伤害,如今也不得不依靠方策与贺云沛在外传递情报了,梁秋白必须要更好、更深的把贺云沛保护起来,他不能再亲自与其见面。
“后天我会离开这里。安全起见,你也不能再独自住在外面,借由你父亲寿辰的事情搬回贺公馆去住,这是保护你安全现行最好的办法。”梁秋白和贺云沛并排坐在床边,他长衫上还染着方策的血污,贺云沛竟然没有在意,只是皱着眉头不肯说话。
“云沛,你今天问我为什么要你去救方策,我现在告诉你,方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值得信任,身份单纯,我会安排他潜伏在你身边传递情报,并且用生命保证你的绝对安全。以后,我和你,就不再见面了。”梁秋白回过头看向贺云沛,他皱眉担忧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出的得意学生,片刻后伸手握住了他正紧紧攥着的拳头,试图使力掰开:“别这样,云沛,他是你父亲,他很在乎你。”
“他在乎的不是我,他在乎的东西是血脉。”贺云沛冷哼一声,他闭了闭眼,还能记起儿时的自己独自躲在房间衣柜里的场景。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格外孤僻少语,母亲的钢琴是贺云沛当时唯一的寄托,他在老师眼中极具天赋,五六岁便能完整的弹奏复杂曲目,他甚至愿意睡在钢琴旁边,可那一天,贺震德当着他的面在母亲的钢琴前枪毙了六个人,不是一个两个,是六个,血溅的到处都是,淅淅沥沥从钢琴黑白键流淌下来。贺震德甚至没要跟他解释半句,下人把他抱走送回房里,他就躲进了衣柜,他恐惧、惊慌、充满不安,而他的父亲时至今日都不曾知道他有整整一年都躲在衣柜里睡觉,是后来梁秋白的陪伴才缓和了他在黑暗里的绝望。
“你对他的误会太深,其实很多事情他也有难言之隐。”梁秋白握着贺云沛的拳头安抚,他低声道:“他的寿宴三个月前便邀请了政商界多位重要人士,哪怕知义牺牲也不能推迟,不是贺先生真的没心没肺,是他不得不办,这场寿宴不光是办给他的,还是办给初到上海就职的阎锦中的接风宴。我们得到消息,阎锦中此次会代表南京国民政府与贺公馆为首的商会成员进行第一次秘密洽谈,就如何支持上海经济重建与促进政府改组做出具体商议成果,你的任务是扰乱这场宴会,尽可能阻止阎锦中秘密接触你父亲,拖延商议进程,为我们的行动争取时间。”
“你们?什么行动?有危险吗?”
“行动需要保密,你放心,没事的。”
“那就好,我...听你的。”在梁秋白温热掌心的安抚中贺云沛放松了拳头,他把手抽走叠在脑后仰躺去床上,两条长腿分开搭在床边,浴袍松松垮垮敞着露出胸膛和大腿的肌肉轮廓,他看向梁秋白突然问道:“老师,后天你走后,我下次见你会是什么时候?”
梁秋白怔了片刻,随后温柔笑起来,他摘掉近视眼镜仔细的放在床旁,难得自在的随贺云沛一起并排躺倒在床榻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去掉眼镜后迷蒙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无法聚焦,倒更像是透过砖瓦看到了浩瀚星空,他低声道:“我不会走,我会永远在你身后,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伴你,支持你,保护你。”
贺云沛侧头看向梁秋白移不开眼,老师五官生得柔和舒展,眼波似水般蕴含着平静与谦卑,谅谁都看不出他几十年经历过的风雨飘摇多么残酷无情,他明明是战场上最无畏与英勇的战士,躺在自己身边时却柔软似锦缎,用化雨无声的方式给予最□□的力量。可今夜不同,贺云沛越是看着他,越是无端觉得心慌,他开始意识到,不管梁秋白所谓的行动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随时为自己牺牲的准备,贺云沛呢喃出口:“除了你的任务,没有事情值得你赴死。”
梁秋白笑了,他说:“云沛,你一直就是我唯一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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