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夜消日长，云霞初露，天儿更为闷热。驿馆内院多植夏兰，叶呈嫩青浓绿，偶有风过处，淡香悠远，令早起的宣彰精神为之一振。
　　他深谙医家精髓，静不如动，向来卯未起开始练功，风雨不辍。此时正折枝为剑，疾步如流云翻卷，手中劲力转若笔墨勾划，进退气定神闲，数十招过尽，真气归源，这便是所谓的“养气益体”。

　　颜子沣倚着门看了许久，目光越发恍惚。“早”宣彰丢了手中的树枝，朝他点了点头。
　　“昨日得罪了——大人。”颜子沣说得轻。
　　“哪里。”宣彰应得更轻。
　　一时无话,静得只能听到风吹兰草飒飒之声。颜子沣点头转身欲走，宣彰突然开口说了句：“何不——何不坐坐。”
　　“嗯”颜子沣缓步走来，黄金槐下，石桌子前，宣彰为他拂去夏季里罕见的黄叶，两人对面而坐。仅是如此，宣彰亦觉得人生好处，美景良辰已在不言之中。

　　“在下宣彰，字息帛，叫名字就好。”宣彰见昨日的把剑怒张已变成了今日的平淡随和，不禁想起颜子沣发怒时的情形，到是宣彰宣彰唤得挺顺溜。
　　“颜子沣，字浩之，那——颜公子也免了。”
　　“好，本该如此——你拳脚功夫倒也不弱？”
　　“请师父教得，左右不过一套长拳，意在强身，打架没用。”说着谈着，让颜子沣不禁想起幼时在家中的情形，三秋寒暑，除了习字读书，更要扎马步练拳。每每在这个时刻，母亲总会望着他，除了欢喜亦有忧心——可眼下颜家宅院焚尽——自己的母亲又将如何安生？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颜夫人——若不嫌弃，可由在下代为安排。”宣彰知他心思，提了一句。
　　“我杀穆绥远一门死不足惜，可家母老实厚道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正直之人，可否——保我家母性命，颜某纵然死了，也永记大人今日的恩德。”颜子沣起身，深深的朝宣彰作了个揖，弯下去的脊背竟也流露着忧伤。
　　“你若真是杀人凶手，罪不及颜夫人，何必担心她有性命之虞？你若真是杀人凶手，又怎么才出牢门，就知道颜家有劫，颜夫人有难？颜子沣——你当我宣彰是傻子？”
　　“你为什么那么好管闲事，我死——究竟与你何干？”颜子沣猛然抬头，一把纠起宣彰的衣领，无名之火由胸腹处渐渐蔓延上升。
　　“因为我信你——我信你没杀人，我信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黑是黑，白是白。”宣彰去甩颜子沣纠着自己衣领的手，触感清凉——竟是这般的凉，他没有放手，也不知该如何放手“我宣彰以性命担保，会好好保住颜夫人，可你也不能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把真相说出来。”
　　“哈哈——哈”颜子沣听罢，仰头便笑，越笑越大声。
　　“你笑什么”宣彰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分。
　　“我笑你在公门日子混久了，却越来越不谙俗事儿了——。”

　　“嗨，又闹上了——还让不让人活呀——我可告诉你们两个，打可以，骂也随便，就是别再碰我东西——”郑小王爷刚起，已梳洗完毕，着天青色锦袍，同色镶边略深，得七分富贵，三分倜傥，一路说着潇洒地踱了过来。
　　颜子沣见他出来，撒手拂袖而去，只余宣彰立在树下，神思以往。
　　“息帛，少惹那刺猬，长得好——但——扎手。”
　　“小王爷，坐”宣彰摇了摇头，掀袍坐下，郑锦亮便吩咐下人，备了三色素丝，芋头鱼卷、脆肚、酿鸭肘子，在内院同宣彰一道吃起早饭来。

　　“颜家起火并不简单——颜子沣有事儿瞒着我们。”宣彰说。
　　“知道知道”郑锦亮端着饭碗，吃得利索。
　　“有人不想他安安心心的上京城。”宣彰再说一句。
　　“行了，知道。”郑锦亮白了宣彰一眼，依然筷子不停。
　　“小王爷”
　　“得——佩服你——你是人家的爹还是人家的娘？这上吊还要让人喘口气不是——吃——有得吃你还这么多废话。”

　　宣彰淡笑，将手上饭碗一搁。这厢，郑锦亮见着不妙，便砸吧砸吧嘴说了起来“颜子沣的事儿，秃子头上的虱子，那就三个字——明摆着。你不说他是冤枉的吗，那就是有人要挟他，这个人还挺神秘，不是真凶手那也和真凶手脱不了干系。”
　　宣彰端起饭碗，一边听，一边吃。
　　“事儿多得去呢，安置好颜夫人，还要应付京里头的——颜子沣的案子不简单呀，我老王叔当年是三司领袖，穆绥远是主审户部大案的堂官。好了，你算算户部当年贪银有多少？那可是二百万两——斩了那些犯事儿的，尚书奎安、侍郎安庆远、冯少山，抄家灭族，家产籍没，搜出来才多少？不过二十多万两银子，还有一百八十万两上哪儿去了，查不出，没下文了——你瞅瞅这里头水有多深，你还不有多远走多远。”郑锦亮一口气说完，面上早无浮夸之气，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认真。
　　“颜子沣死不得——水多深我都往下踩，我还就奉陪到底了。”宣彰吃完，抹了抹嘴，便起身告辞。
　　“息帛——傻——傻了你自己还不知道。”郑锦亮低低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依然端起饭碗埋头吃完。

　　颜夫人的事，由宣彰亲自去办。
　　郑锦亮的意思很明白，直接将颜子沣的母亲，连同她每日都必须抱在怀里的——颜惜墨的画像，直接都搁周如天大人这里最安全，一来周如天端得是清正为民，二来任谁也不会、不敢将黑手伸到府衙来。
　　宣彰左思右想，依然觉得不妥，自颜夫人傻了之后，汤药不断，需有人尽心伺候，再说他内心深处不希望颜子沣的母亲再涉足公门、涉足利害之所，只希望她平淡安逸的度过余生。
　　这是他眼下惟一能为颜子沣做的！
　　去京城之前，他请了个私假，走了一趟离吕梁不过二十里地的涧溪县桃花村，慎重得将颜夫人托付给自己的表叔何礼一家，叮咛嘱咐，安置好了银子，这才赶回了吕梁城。
　　这桩事他支会了郑小王爷知道，自然不能瞒着颜子沣，两下心安，这才打点起上京的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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