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白

　　进了房间之后，宽敞的接待厅放着皮沙发，卧室里干净蓬松的双人床上放着一只新鲜的玫瑰花，连浴室里的玻璃都一尘不染，这一切让白洛寻手足无措。

　　他谨慎地摸了摸床，好像害怕自己弄脏了一样，又想到自己的1000块钱，一时肉痛，直接躺了上去。

　　原来有钱人的生活是这样的，他们生活在干净明亮的地方，享受着别人的服务，这些认知让白洛寻愈发地不平衡，尤其是一想到那天的老板也许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心里的无名之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再想到自己的状况，眼下工作没了，住处没了，手上的石膏都没拆，兜里一共五千块现在已经少了一千，这一切全都拜那位老板所赐。

　　这种想法让白洛寻翻来覆去如坐针毡。

　　他嗖地一下坐起来，仿佛小孩子想到恶作剧般的笑容爬到了脸上。

　　白洛寻一开心，肯定是要让别人不开心。

　　他东翻西找地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名片，看着名片，脸上笑得仿佛开了花。

　　然后他利索地从兜里拿出诺基亚直板手机，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摩拳擦掌地等待对方接起电话。

　　嘟嘟声响了二十几秒，白洛寻着急得在卧室里转来转去。

　　终于，对方接起了电话，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些许愠怒却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喂，哪位？”

　　“你别管我哪位，我告诉你，老子今天丢了工作心情不好，没别的事，就他喵想骂你几句。反正你要的资料我没找到，你手眼通天你让别人给你查去，我又不是什么卖主求荣的人！别总觉得你那点钱就可以收买一切了，告诉你，你收买不了什么！反正你们这些有钱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尤其是你！自打遇到你，就没发生过一点好事！让你揍了一顿就算了！现在还丢了工作，您开不开心啊？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开不开心，我就觉得您挺开心。艹了。”

　　白洛寻越说越觉得委屈，更觉得词穷。

　　“骂完了么？”对方的睡意消散了八分，语气也冰冷了八分。

　　“没有，我还能再骂半个小时！你有种别挂电话！”白洛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狼狈地维护自己心里的一点点尊严。

　　“你没查到东西也没关系，你丢了工作，来我这上班，行了么？”黄瑾铭总觉得今天自己是着了魔，大半夜被人打电话一通臭骂，不但没发飙还主动让了一步。

　　“你就是以为钱能买到一切，我告诉你，不能，不能！”

　　“那你说说，钱不能买到什么？”

　　“当然是真心啊。”白洛寻微微楞了一下，搬出一句不知道哪本书看到的话。

　　“小子，每个人都有他的价格，只是看你出得够不够高。”这句话说出去之后，黄瑾铭自己也稍稍惊讶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我关机睡觉了，你如果愿意来，明天给我打电话。”

　　随后非常果断的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白洛寻总觉得自己的火莫名其妙的消散了，剩下的都是委屈。

　　但是又不知道，明明是自己把别人骂了一通，到底有什么好委屈的。

　　就在这纠结的思绪里，白洛寻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次日，天亮才入睡的白洛寻被酒店的座机吵醒。

　　“先生您好，我们这边是中午十二点退房的哦，超过十二点加收一天房费。”

　　迷迷糊糊的白洛寻听到加收房费几个字瞬间清醒了，麻溜爬起来随便洗了个澡，用一只手抱着他的大箱子退房走人了。

　　正午的阳光很暖，让白洛寻身上的疲惫消散了一些，今天要去哪里找工作，晚上又住在哪里，毫无头绪。

　　昨夜的一通发泄属实很爽，对方向自己抛出橄榄枝这一点，让白洛寻心里有一些暗暗得意，总觉得这是被人认可的一种。

　　只是白洛寻的侠客思想让他从心里抵触去黄瑾铭的公司上班，总觉得如果这样，就真成了卖主求荣的人。

　　但商场如战场，哪有那么多道义在人心呢。

　　牛肉汤的香味从远处飘进了白洛寻的鼻子，顺着味道走去，一家小小的牛肉粉店挤满了客人，许多人把粉放在高一些的凳子上，人坐在小凳子上卷着，即使用这样的姿势，也吃得津津有味。

　　想来现在确实是午饭的时间了，白洛寻也点了一碗粉，小哥端来粉的时候，看了看白洛寻的石膏手，把白洛寻领到里面的桌子给找了个位置，还让边上的人别碰着他。

　　这种细小又琐碎的温柔，总是让白洛寻打心里喜欢这个世界。

　　于是，白洛寻又元气满满地开始想今天的计划，首先当然是找一份工作，文职没文凭，下力气少只手，怎么看都是无解的局，白洛寻想了想，还是决定用现在身上的钱先租个房子。

　　吃完粉后白洛寻便风风火火地找了好几个城中村，终于在近海的郊区找到一个月租只要500的小房子。

　　房东趿拉着拖鞋领着白洛寻绕了十八个弯推开了一个仿佛马上就要垮掉的门，白洛寻试探地推了推墙壁，又蹲下来敲了敲地板。

　　“想什么呢？楼还能塌了不成？住不住？不住走了。”房东并不太愿意为了这点房租耽误自己打麻将的大事，不耐烦地看着白洛寻。

　　白洛寻环视了屋内一圈，看着独立卫生间，爽快地交了押一付三的房租。

　　房东走后，白洛寻躺在铺好的床上，把身上的现金全拿出来数了好几遍，盘算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自己给王总说的什么学一门手艺纯属凭空胡咧咧，哪有钱交什么学费，再说了自己这个性格，要是去给人当免费学徒，指不定会不会跟师傅打起来。

　　记得医生说，一个半月就可以拆石膏了，算了算还有不到一个月，干脆等手好了再找工作吧，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就在这样的自我麻痹里，白洛寻开始了无业游民的生活。

　　白洛寻搬进的郊区离滨海商圈只有一街之隔，街的一边，菜市场浓重的腥味顺着地面排水渠流到每一条肮脏的巷子，另一边，巨大的英文LOGO印在广告牌上，当红明星们拿着代言的产品在巨幕上笑得无比灿烂。

　　如果从上空看下来，滨海大道就像一把锐利的刀，将一个苹果切成两块，烂的一块，和好的一块。

　　白洛寻正在楼下的音像店挑选要租的盗版CD，突然手机响起，几百年没响过的电话铃声让白洛寻根本意识不到是自己的电话在响。

　　直到旁边挑碟子的大妈戳了戳他的石膏“小伙子，死了都要爱唱八遍了！”他才接起了电话。

　　“小寻，新年好。”苏彻的声音响起。

　　白洛寻正在想为什么苏彻打过来是陌生号码，对方便先开口说。

　　“我换了电话，给你说一声。你最近还好么，还在夜场上班么？”

　　“寻哥不会喊了，成天小寻小寻的，哥辞职了，准备年后拆了石膏再去找工作，你呢，你怎么样了。”

　　要不是苏彻的这声新年好，白洛寻差点忘了年关将至。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挑了一套天龙八部电视剧的CD签下押金单走出音像店。

　　“你终于肯辞职了，我最近终于找到事务所工作了。”苏彻的语气里是满满的轻快，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你是为什么辞职的，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啥啥委屈呢？”白洛寻笑了笑“恭喜你啊，这是要当大律师了。”

　　“当什么大律师？法庭上的盆栽而已。那你准备做什么，去参加成人高考吧，你还小，还可以读书的。”苏彻念念不忘让白洛寻去读书的想法。

　　“读个锤子书，找下一份工作先干着再说。”白洛寻不想在苏彻面前提起自己的经济状况。

　　“那你找什么工作？有计划吗？准备做什么行业？”苏彻的灵魂三连让白洛寻一时无语。

　　“哎呀，不劳你操心了好么？多关心关心你自己，挂了。”

　　白洛寻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心里突然感觉乱糟糟的，找什么工作，确实毫无头绪。

　　这之后连着几天，白洛寻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年幼，却没有方向的惶恐。

　　窗外时不时传来鞭炮声，白洛寻又翻了个身，旧楼的隔音却无法隔断巨大的声响，这让白洛寻觉得无比烦躁。

　　于是他穿上衣服出了门，正盘算着是否要趁着年货时期打折买一些生活用品，却被廉价商品市场里交替播放的好日子和恭喜发财搅得更加心烦意乱，只得朝着人少的方向走去，以求能获得短暂的安静。
　　凌乱的街道上，稀稀拉拉的挂着一些劣质的红灯笼，许多店家大门紧闭，应该是回了老家过年，大城市的新年总是显得十分寂寥，白洛寻叹了口气，从瘪瘪的盒子里抖出一支烟。

　　打火机的光在手心里亮起，有几分微微的暖意，他吸燃了烟，又用手指在火苗上来回晃了几下，随后按灭了火光。

　　吸进体内的烟从肺里过滤了一圈，淡了许多，呼出的时候，混着一些口腔的热气，在萧瑟的街上增加了一个小小的气团。

　　白洛寻一路走到人迹罕至的海边，冬季的海面一阵一阵往岸上扑着潮湿的冷气，他找了块石头正准备坐下，却看到面前有一堆鸟类的羽毛，应该是死了太久，腐肉都被乌鸦啃食干净，只留下难以腐烂的羽毛还昭示着这只鸟曾是个鲜活的生命。

　　白洛寻捡了些石头，将这堆羽毛盖了起来，才坐在大石头上呆呆看着海面。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石滩经过，也许会觉得他像一个小小的雕像，脚下有许多烟头的那种。

　　过了许久，白洛寻觉得左手有些隐隐作痛，只好起身离开。

　　寂寥的路上，一个孤零零的红薯摊边，蜷着一个皱巴巴的老人，老人拿着烟斗，把手放在烤红薯的桶边上取暖。

　　白洛寻觉得有些饿了，便上前挑选起红薯，老人看了看他，从桶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薯，掰开一小块，笑着对他说“年轻人，这个好，红心的。”

　　老人的烟牙稀稀拉拉，笑容却质朴又暖人，白洛寻接过红薯，掏出一些皱得乱七八糟的零钱，问老人红薯的价格。

　　“今天除夕，不收钱。”老人拒绝了白洛寻，又翻了翻桶里的红薯念念叨叨地说“以前啊，我儿子也一个人在大城市打工，总是不回家过年。”

　　“所以你也来这边陪他？”白洛寻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红薯，和老人搭起话来。

　　“陪他？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老人的面孔在烟雾里看得不太清晰“我也知道除夕节没几个人出来买红薯，就想着，要是有谁一个人过除夕，送他个红薯暖一暖也是好的。”

　　白洛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觉得老人脸上深深的纹路里，流淌着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回到出租屋里，白洛寻看着天花板，又拿出CD机，戴上耳机，才算勉强隔绝了这让他不知所措的世界。

　　除夕假期过后，拆了石膏的白洛寻翻着报纸中缝的招聘信息，“高中以上学历”“吃苦耐劳”“有工作经验”等等一大串招聘条件映入眼帘。

　　他烦躁地丢开了报纸，发现自己一个都不满足，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想难道自己真的要去工地搬砖了。

　　想起搬砖，白洛寻蓦地坐起身，对面的商圈边上，就有一块新开的工地，不如去试试收不收其他什么工人。

　　心动不如行动，白洛寻立刻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还在楼下买了包好烟带在身上，出发去了工地。

　　到了工地之后，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建筑物，植被茂盛有如森林公园，这和白洛寻的预想完全不同。

　　白洛寻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工作人员的人，递了支烟问道：“大哥，我想问问，这边不是要开楼盘了嘛，工地还要人么？”

　　对方接过烟，上下打量了白洛寻几眼：“工地？这开发合同才刚签，哪来的工地。”

　　白洛寻伸出火机给对方点燃了香烟。

　　对方吐出一口烟才接着说道：“再说了，你这身板看着也不像能干活的，工头不会收你的。”

　　“嘿嘿，大哥，我只是看着瘦，其实我很吃苦耐劳的，又能团结同事，艰苦奋斗。”白洛寻一股脑把招聘信息上仅仅记得的几个形容词全说了一遍。

　　对方又多看了他几眼：“不过你小子牙尖嘴利，还会来事，做个保安应该不错。这样，我去问问开发商，保安队还要不要人。”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白洛寻点头哈腰地跟着对方走到一个预制板房里。

　　一个光头大喇喇坐在桌子上翘着腿，身边散乱地丢着一些烟头。

　　白洛寻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也许是夜场来过的客人吧，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纠结这些了，找工作要紧。

　　“王哥，这小伙是刚刚门口探头探脑找工作的，我瞅着挺机灵，你看看能不能用。”领小白来的人介绍道，“小子，这个是保安队的王队长”

　　“王队长好”白洛寻走到光头面前，直了直身子，“我叫白洛寻，一般叫我小寻就成。”

　　“小…小寻是吧”王队长跳下桌子，围着白洛寻走了几圈，“我觉得还行，能长期干吗？几天就走的可没工钱。”

　　“能，当然能。”白洛寻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开心地说。

　　“那明天带着身份证来公司报道”王队长也是十分爽快。

　　白洛寻拍了一下脑袋“哎，那个，王队长啊，是这样的，我身份证还在办，能不能先上班啊”

　　“小子，你是黑户？还是有案底？”王队长警惕地看了看他。

　　“哪能啊，啥黑户，白得很，姓白的没有黑户。”说着给王队长递了支烟，并熟练地伸出火机给他点上。

　　王队长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会：“行，那你明天来这上班吧。”

　　白洛寻连连道谢。王队长又给他交待了一些工作任务、时间、薪资等等方面的问题，告诉他这边是新拿的地，还没有保安队，让他好好干，以后指不定能当个小队长。

　　白洛寻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点飘在云上了，蹦蹦跶跶地跟王队长道别。

　　他前脚刚走，王队长便关上了门，挠着头想了半天，一拍腿，终于想起了这人为什么这么眼熟，原来这是那天在夜场跟黄老板搭过话的人。

　　那天自己回头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破袄子的人站在老板面前，还差点想过去把他拉开，没想到老板还和他说了好几句话。

　　王队长往沙发上窝了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该不会摊上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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