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寻芳

　　话虽如此，但阿紫终于能跟她平静对话。
　　她似乎终于不再迷恋捉弄冷待她，而是常常提出稀奇古怪之问题，并以问倒她为乐。
　　如：“为什么我要背书习字？南姨说女孩子不能去考状元为什么我还要学这个？”
　　又如：“为什么人一定要成亲？为什么我娘死了爹爹一定要娶那个女人？”
　　再者：“为什么人会死？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有些问题她还能解答，有些问得她哑口无言，有些则听了心中酸涩不能言语。
　　不，她再不会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孩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骗过她，她怜悯她不跟她计较，但此后面上再和平，内心最深处仍余一丝清醒，一丝警惕。
　　她挑了一个最易回答的：“等你长大了，会发觉身为女子有很多无奈限制，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十分苦闷烦恼。如果会写会读就不一样了，即使身处深闺，仍能够知道万里之外发生的事，甚至可以了解到千年之前的古人心里在想什么。”所谓魂游万里，思接千载是这样解释的吧。
　　阿紫张大嘴，无限敬仰。
　　风雪消停，连久不相见的太阳都露了脸。紫楼的气氛亦如同天气般阴转晴好。
　　来往的丫鬟们脸上都挂着笑容，经过大厅时脚步放轻，忍不住要探头望一眼里面的一师一生。小小阿紫经常是坐在秾秾膝旁，仰头听讲的姿势，面上带着惊奇的神气，仿佛那位瘦削文静的女子，亲手为她打开了一道门，那道门通往哪里、其中可看到什么，可让她一生探索无穷。偶尔这美好宁静气氛也会吸引得寻芳园主人到来，他一出现，紫楼便又多了阿紫银铃般的笑声。
　　算是立稳脚跟了吗？以后，在多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四处飘泊？秾秾心里那份无助不安如飘萍般的感觉并未完全消解。再加上发生了一件小事令得她心情低落。
　　她又遇见了苏墨。
　　阳春白雪的天气是这么地好，光灿而不刺眼的金色阳光，有些缩退却依然洁白的积雪，还有带着一丝清寒的新鲜空气，无不让人精神一震。
　　秾秾看着不远处湖心亭里的一袭华衣，心里踌躇该不该过去打搅。换作另外一个男子，另外一个地方，她绝连看都不看第二眼，便转身离开。可是这个人，在她恐惧绝望时救过她，一碗那样温暖美味的蛋炒饭是她吃过最难忘的一餐。最重要的是她犹记得他的笑脸，是那样春风明媚亲切随和。
　　她举步，沿着从岸边铺设过去的九曲浮桥慢慢走过去。
　　冬日的湖全无生机，水面上薄冰虽然融解了，却依然冷冷地水波不兴，象一面明镜般映照一切。苏墨站在亭中，倚着栏杆低着头一动不动。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
　　虽然不愿意用漂亮来形容他，可她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人。同平和朴实的金家主人相比，他精致得多，也考究得多，更象是一位从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的公子。
　　尤其在这样的雪光中，他华衣美冠，凭栏而立，全无一丝人间烟火味。
　　她想开口道谢，还未正式道谢呢，那晚她被动接受着他的好意他的照顾，愚钝笨拙，全当理所当然了么？可她还未开口，他冰冷目光将她的话冻在喉咙里。
　　他只看她一眼，还是冷冰冰的一扫，然后好象看到一个陌生人，还是比较讨厌的一个陌生人，嫌恶地拔腿就走。
　　她的笑容她酝酿的表情全都不知所措地凝结在脸上。
　　他挂上了一副冰面具般冷漠地经过她身旁，有带着寒意的气息流动。桥栏狭窄，他扬起的衣角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然而他目不斜视，昂首飘然而去。
　　少女的心受到极大打击。
　　虽然她习惯了她遇到的人翻脸如翻书，可是他在她毫无戒备敞开心怀时翻脸相向，叫她尴尬窘迫，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点勇气如被冰水浇头，凉彻心扉。她不知道做错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那晚只是一个梦。她不曾为他解救，他也根本不曾认识过她，那么也许能解释。又或者，孟妈形容得没错，这就是那位脾气古怪的苏墨少爷，兴之所至，变化无常。
　　这件事叫秾秾低落了一阵，但如果她知道寻芳园内将要发生的事，恐怕就不会再为这点小事而烦恼。就象这即将到来的春日一样，在阳光普照积雪消融之前，总酝酿着春天之前最大的一股陡峭寒流。
　　.
　　这日，秾秾给阿紫讲宝莲灯故事，方讲到沉香斩蛟龙获得劈山大斧，与二郎神激战华山即将劈山救母那紧当儿。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丫鬟们奔走相告，乱成一团。
　　“来了来了，过来了！”
　　“大事不好，快叫南姨回来。”
　　秾秾停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看到阿紫跳了起来。她本来安安静静象一只温顺的小猫，现在却张牙舞爪、如临大敌，浑身的毛仿佛都蓬然张起。
　　她立刻明白所来何人——这园子里大约只有一个人是她天敌。她从许多人口中听到那阮烟罗的名字，大约是狠角色，不然不会令神憎鬼厌的阿紫都害怕紧张。她站起来，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挡住那个孩子。
　　那阮家小姐进来的时候秾秾只觉得一团火跃入眼帘，光芒耀眼，不可逼视。她外头披了件金里大红斗篷，缀着雪白的毛边，一进来便金碧辉煌地将斗篷一掀，后面自有丫头接着，露出里面一身火红洒金花缎袄来，仍是泼辣辣满眼满心的红，明艳不可方物。
　　“你就是那女先生！”那女子下巴微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就是她么？阮烟罗看着面前女子，第一眼就开始决定要讨厌她了。
　　说来奇怪，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她可能会喜欢她，但现在对方象母鸡护小鸡一样地挡在阿紫前面，算什么？要知道她阮烟罗才是阿紫名份上的母亲。至于她喜不喜欢阿紫、高不高兴做一个好母亲是另外一回事。
　　眼睛瞧着对方一身绯红，心思已电转，便笑道：“我就说上次挑剩的布料不可浪费了，虽然我嫌它红得不尴不尬，但穿在你身上还真是合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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